其一
油灯已暗忽微明,石鼎将干尚有声。
衲被蒙头笼两袖,藜床无地著功名。
其四
跏趺合眼是无何,静里惟闻鸟雀多。
俗客叩门称问字,又烦居士起穿靴。
范成大早年不专心于举业,曾读书昆山荐严资福禅寺,自号“此山居士”。这几首诗便作于这前后。“宴坐庵”是他自取的庵名,“宴坐”即静坐,是修道养生的必要功课,《维摩经》说:“心不住内,亦不住外,是为宴坐。”这组诗所描叙的便是静坐修炼时的体会与心境。
第一首写夜间修炼。起首二句着力勾画环境:“油灯已暗忽微明,石鼎将干尚有声。” 旧时油灯往往在将灭之时,会反见明亮,然后才慢慢息灭;鼎乃煮水之器,多以铜制成,贫者则以石为之,故称石鼎。这是一个孤寂的深夜,诗人打坐已久,案头灯盏中灯油熬尽,灯光已暗而忽明;鼎中之水也嘶嘶作响,预告即将烧干。正由于夜深,更加上周围孤寂气氛的感染,诗人感到寒气袭人,于是“衲被蒙头笼两袖”,藉以取暖。衲被,即用破碎的布块凑缀缝补而成的被子,此处借指僧被; 笼袖,即将袖子凑在一处。天这么冷,夜这样深,生活如此清苦,他该有抱怨吧? 然而他却觉得心安意得,因为他从中寻得了一种新的心理平衡的支点,寻得了抛却世俗功名后的清静与欢悦: “藜床无地著功名”! 藜床,即藜制之榻,旧时为坐具。后汉管宁屡受朝廷征辟,固辞不受,隐居乡间,《高士传》说他常坐一木榻,积50余年,榻上当膝处皆穿。所以庚信《小园赋》说:“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诗人也化用了这一典故,来表达自己对功名利禄的淡漠情怀。
第二首则写白天的打坐。和夜间不同的是,环境气氛不那么孤寂,但却又因外界的干扰而令他觉得特别厌烦。“跏趺合眼是无何”,跏趺,即结跏趺坐,是佛家一种静坐修炼方式,坐时双足交叠。唐善导《观念阿弥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门》说:“行者若欲坐,先须结跏趺坐。”王维《登辨觉寺》诗: “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合眼,即垂下眼睑; 无何,“无何有之乡”的省语。诗人结跏趺坐,合眼抿目,收敛神气,立时进入了澄心息虑的清静境界。正由于心境澄清,所以对外界的音响尤为敏感: “静里惟闻鸟雀多”,这种“多”的感受正是在尚未真正入静的心境中才产生的。一个 “惟”字,反映了诗人此时的烦燥之情。恰恰在这时候,外面又突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俗客叩门称问字,又烦居士起穿靴。”俗客指那些追求功名利禄之人;“问字”,用汉杨雄故事,杨雄多识古文奇字,好事者常去向他请教。后人多反用这一典故,以表示对世情的淡泊,如陈与义诗:“幸不识奇字,门绝车马尘。”这首诗化用杨雄故事,用意和陈诗一样。穿靴迎客本是正常礼仪,诗人竟觉得特别“烦”,这不是因为懒,而是出于对世俗的厌恶。无论是出于根底浅薄,还是对辟字的嗜好,这些 “问字”者都不是有真学问者,然而恰恰又是这种人在门口吵闹不休,诗人坐禅尚未入静,正在烦燥之际,又遇到此等事,还不得不起身去应酬,这是何等败兴的事呢! 一个 “又”字,就是这种心情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