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良苦赋归欤,两鬓霜花百念枯。
钟鼎楼台浑一梦,数间茅屋亦浮屠。
十载浮云几变更,归来钟阜碧嶙峋。
早知山石无今古,只与青山作主人。
南京紫金山 (即钟山,又称蒋山) 旧有二定林寺。下定林寺在独龙阜 (今明孝陵所在地) 附近,南朝刘宋元嘉元年 (424年)造;上定林寺在下寺之西山上,元嘉十六年(439年)建。二寺后废,赵宋时在下定林寺旧址上建定林庵,王安石晚年常来此读书游憩。至乾道九年(1173年),僧善鉴请移其寺匾额,在方山(又名天印山,在南京东南约20公里处)重建定林寺,元、明两代曾重修,今存有一座七层八面的定林寺砖塔。本诗所题咏的,是紫金山下定林寺旧迹。诗由同题的两首七绝组成。
先看第一首。“功名良苦赋归欤,两鬓霜花百念枯”是诗人概陈自己来访定林寺的动因。他觉得宦游做官、谋取功名太辛苦了,人生短促,倏忽已是满头白发,而事业无成,令人万念俱灰,不如象陶渊明那样高唱“归去来兮”,急流勇退,弃官归隐。这“赋归”二字,暗用典故,自然浑成。尽管史志所载家之巽年里生平不详,但“赋归”所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告诉我们,他的家似乎在南京或南京附近。
“钟鼎楼台浑一梦”,述往事。钟鼎是国家权力的象征,楼台乃富贵门第的建筑。“浑一梦”比喻迅速破灭,转眼成空。此句与辛弃疾 《永遇乐》词中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之句有异曲同工之处: 都是亡国哀音。由于诗体表现形式的限制,诗人不得不使用了极其概括精炼而富于形象的词语,貌似轻描淡写,实际上却蕴含着深沉的家国之痛!
“数间茅屋亦浮屠”,写实景。遥想当年,杜牧《江南春》有句云: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据传南朝时仅紫金山上就有寺庙七十余所,上、下定林寺香火尤盛,遐迩闻名。谁知八百年后,二寺倾圮,胜迹无存。就连王安石晚年常游的定林庵,也墙倒垣摧; 唯见遗址上搭起了几间茅草房,权作寺院,尚可悟法参禅。这后二句,以 “钟鼎楼台”照应 “数间茅屋”,以“浑一梦”喻荣华富贵之易逝,全无例外; 以“亦浮屠”喻历尽浩劫之佛法,沧桑永存,形成的对比效果极为强烈。
诗人意犹未尽,接着赋写第二首诗。“十载浮云几变更”仍是述往事,写诗人自景定年间中进士为官后,十年来,王事差遣,屡有变更,身不由己,迄无定踪,有如浮云般漂泊不定。而其间纵然诗人克尽职守,也无法改变赵宋王朝江河日下的破败命运。他眼见昏君荒淫,奸臣当道,元军南侵,国事日非,知事不可为,遂决意弃官回家。这句仍紧承前诗首句 “功名良苦”意而来,前后呼应,一脉相承。
“归来钟阜碧嶙峋”,钟阜即钟山,诗人回到家乡,惊讶地发现了紫金山不凡的气骨: 它依旧葱茏苍翠,不乏茂林修竹; 偶见悬崖峭立,山石突兀层叠; 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那样生机勃勃! 猛然间,他的禅机受到电光石火般的激发,他开始认真地体悟那稍纵即逝的真谛。
“早知山石无今古,只与青山作主人。”这是作者有所感悟的实录。漂泊的生活经历引起诗人心态的变化,他看到了大自然此今昔古、亦今亦古、非今非古的超然状态,由钟山的青春常驻,他真切地体悟到 “真如”的永恒存在。这正是他豁然开悟的结果。《清源惟信禅师语录》云:“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个了悟的过程正可说明此二句诗意。诗人阔别家乡十余年,一旦归来,映入眼帘的钟山给诗人以“碧嶙峋”的感受。对比自己“两鬓霜花”的老境,他由衷赞美钟山超尘绝俗、永葆青春本色的独立品格。恍惚中,自我人格与山体品格交融,进入忘我境界,物我浑然,意念反而附着于山石,去作一番不知人事代谢、无论今古兴亡的细致体验。此时的钟山不是诗人,但诗人却仿佛成了钟山,屹立于天地之间,成为大自然的主人,充分享受到了感情超脱、升华所带来的愉悦。这种妙悟,不是人人都能轻易达到的,也不是随时随地皆可以捕捉到的,所以诗人才有“早知……只与……”之叹,既后悔自己开悟之迟,又庆幸自己终有一得。于是,“百念枯”因受激发产生飞跃,禅理上获得了 “一念新”的突破,站在定林寺遗址前,面对僧人们的几间茅草房,诗人可以无愧了。
两首诗前后有密切联系。“百念枯”是 “无今古”的起点,“作主人”是 “浑一梦”的生发。唯有万念俱寂,才能离形去智,同于大道,脱离现实的自我而进入参禅忘我的幻境,获得虚空的体悟。此时在诗人眼里,“功名良苦”不是苦,“两鬓霜花”亦非老,钟鼎楼台无所谓“梦”,“十载浮云”何曾 “变更”?……二诗相辅相成,勾勒出诗人由实——梦——空的禅悟轨迹,读来隽永有味,令人遐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