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闲行不著家,偏寻春寺赏年华。
野僧偶向花前定,满树狂风满树花。
“定”,就是禅定,是梵文意译,音译为“三昧”、“三摩地”,意思是心专注于一境而不散乱的精神状态,它是调练心意的功夫,能治迷妄、成功德和悟佛道。定僧就是进入禅定状态的和尚。
“落魄闲行不著家,偏寻春寺赏年华。”“落魄闲行”,表明作者虽人生不得意,但浪迹江湖,倒也悠然自得。“不著家”,就是不执着于家里的妻儿老小、世俗生活。“偏寻”句即表述作者因此要到寺庙里去寻求精神寄托的心理状态。这似乎是一种变态心理,人之老年往往是爱子之心、求生之心更加强烈,对世俗荣华生活更加留恋,怎么会“不著家”呢? 可这在中晚唐士大夫中,却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大诗人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都希求在佛教的灵光里,寻求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慰藉,元稹也是如此。他青年时亦曾犯颜直谏,积极入世,但却遭到了无情的打击; 中年投靠宦官,试图争取高位,又遭到了世人的鄙视; 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社会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没有希望了,他心里非常痛苦,可又无力回天,所有这一切都压迫在诗人的心灵之上,令他难以承受,而在家庭生活中,恩爱的妻子又去逝了,他看来绝望了,所以诗篇劈首就用了 “落魄”这个很凄惨的字眼。佛教在唐代格外发达,它强调现实的痛苦性,虚构了一个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彼岸世界,而且廉价出售通往天国的门票,宣扬即身即佛,顿悟成佛,只要投入到佛的怀抱,就可消除烦恼,获得灵魂的安息和心灵的清净,这对于中晚唐士大夫是对症下药,太富于吸引力了,士大夫们对禅 “靡然向风”,所以元稹才会“不著家”,而 “偏寻春寺赏年华”了。
“野僧偶向花前定,满树狂风满树花。”这二句是一个特写镜头,有多重含义。首先它是一很美的意境。野僧定花前,一静一动,一庄一媚,相反相成,互相映衬,野僧和繁花的形象都鲜明而生动,很有诗意。其次,它渲染了禅僧具有很强的定力。面对满树繁花、满目娇艳,可定僧毫不起喜乐、贪爱之情,心念集中,可见其定力之强。同时,满树狂风,摇曳不止,而禅僧依然能心如枯井水,狂风不起浪,心灵依然宁静专一,足见其定力之高。其三,其中还寓有深深的禅理。定学发展至唐代,已与早期印度定学不同了,它更重慧,讲究由定入慧、定慧一体、定慧双修,而不限于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的坐禅,所以定僧面对“满树狂风满树花”又要能由定生慧、由定得悟。树本不动,因风而动,故是因缘动,非真动也,故动假静真;满树春花,绚丽夺目,然一时狂风皆凋零满地,化作尘土,故花本非真,如梦如幻,如泡沫,一现即逝,世事万物,如家庭官职荣华富贵等亦复如斯,不必执着。所以“满树狂风满树花”既是一美景,又是禅僧参禅悟道的媒介,其中自然寓有禅理。当年禅宗六祖慧能以白衣身份入法性寺,寺中僧众正在辩论风吹幡动事,一僧曰是风动,一僧曰是幡动。慧能排众而出,曰:“风亦不动,幡亦不动,仁者心动。”满座皆惊。元稹之“野僧偶向花前定,满树狂风满树花”岂不是风动花动心不动,因心不动而勘破风亦不动、花亦不动这一禅悦境界的描绘吗?
这首诗信手抒写,又随意拈出一个花前定僧的镜头入诗,看似很简单,但如果我们不了解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唐代的佛教,则很难真正把它读懂,古人说“观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