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诗《偶题三首》原文|赏析

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崔嵬。

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

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

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

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溪。

这三首写景之作独立成篇,但相互间却有一定连带关系; 看似写景咏自然风物,却潜含哲理,深寓禅机。第一首写静观。看“青山”堆“翠紫”,颜色的错觉暗示“观”者的“入定”,坐观之久,坐观之诚,因而参出 “青”中而见“翠紫”的别样境界。这比王维“坐看苍台色,欲上人衣来。”(《书事》)的入定效果更入三昧。因为王维诗句强调的是 “位移”的颜色效果,是物理学的变化,更多主观意念色彩;而此句却偏重于颜色的渐变化学过程。譬如道家炼丹,朱砂变成汞,其颜色改变是鲜明标志,功夫亦自在其中。“幅巾”句道出原因——果然是因为终日打坐,才得出“门外青山翠紫堆”的独到感悟与认知。劈头说出结果,二句道明原因,这种逆入的手法,使短小篇幅生开波澜。“青山”成“翠紫”,是静中的变,第三句“云断成飞雨”是动中的变。云雨变幻,世事无常,遂使佛氏以静观和虚空的妙悟排遣尘世的纷扰。这看青成紫,云雨翻复,是静观诗人参悟的表层禅意。那么化雨之云又来自何处呢? 这可以是自然科学的命题,也可视作哲学本体论的命题。但主张 “我心即佛”的禅宗,是绝不会探究此问题之答案的。故知“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道出禅宗不需格物致知,也勿庸推理判断,任目之所观,心之所适,由 “见云是云见雨是雨”到 “见云不是云见雨不是雨”再到 “见云是云见雨是雨”这种纯粹超越经验的悟性而获得对客体的认知。因为目中所见,心物化一,彼己莫二,怎么还需要去推究 “云从底处来”呢? 如要去推究,必坠入俗庸,便全失却 “妙悟”的高趣。

第二首咏山泉瀑布,却深藏机锋。首二句以磅礴的气势,描状“万斛飞泉”劈山斩石汹涌呼啸着奔出苍翠峡谷,如奔雷闪电,所向披靡。这种喧豗咆哮的场面是有悖释家寂、空、净佛法宗旨的,所以说个中并无禅理禅趣。朱熹是一个理学家,并非佛教徒,诗中出现这种有扰佛门净界的诗句,也无足深怪。可是继续读三、四句,“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却可感到一股清幽的禅趣扑人而来。前面两句正是为后两句境界作铺垫渲染,制造先声夺人的效果。释家哲学一个重要理论,是尘世龌龊不净,所以须“时时勤拂试,莫使染尘埃。”这个“拂拭”的过程,就是神秀所谓的“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第一首,可说是“凝心入定”的境界。第二首,写飞泉瀑布将“断梗枯槎”等杂物荡涤尽净,只留下澄洁、幽寒的一川碧水,则是“住心看净”的境界。这种佛学境界的参悟,不是涓涓细流长期缓慢地冲洗,而是突如其来,势如迅雷的万斛飞泉涌荡驱扫的结果。可知诗人主张的不是北宗禅的渐悟,而是南宗禅的“顿悟”。这劈山穿石而来的飞泉,是顿悟的精神激流,它刹那间洗刷尽纷杂的思绪,倾刻澄清出一个幽净碧寒的精神世界。这境界是禅宗的终极追求,也是理学家向往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想天国。论者常谓宋代理学是中国传统儒学杂糅道家思想和禅宗思想的哲学体系。在这首诗中,我们也看到了禅学精髓被理学大师消化接受并付诸形象的事实。

以形式逻辑观之,若第一首写“静坐”,第二首写“观泉”,第三首便是“寻源”了。“步随流水觅溪源”,一“觅”字道出“寻源”的目的性明确,而禅宗最忌带预期目的刻意追求。禅宗主张适意无为。悟性,是相对的;参禅,并未先有既定目标。所以二句道出“觅”的结果是“行到源头却惘然。”纤纤溪流,汇入百川,是处乃源头,著意去觅,只会惘然不知所终。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溪源,可理解为禅宗的混沌世界。“寻溪源”一如去探讨宇宙之原始,那结果,只会沉入一更迷茫混沌的未知世界。作为毕生以探究“天地万物之源”,“道德性命之源”和“天人之际”为己任的大理学家朱熹,在这四句诗中,运用禅宗的参悟之法,得出“始信真源行不到”的悟性结论。“惘然”,即是虚空。“真源”本是“无”,是“空”,那么若执意去“觅”,当然只能是如入无底之黑洞,永无结果。但如若能悟出“真源”即“空”的禅性,那么“真源”又无所不在了。末句“倚筇随处弄潺溪”,就是适意而悟,任性见佛的形象写照。“真源”的得来,全在无意无执之中,“随处”可“弄”,焉须执意去“觅”?这种顿悟,勿须苦苦打坐诵经,勿须整日修行面壁。正如南宗禅著名禅师马祖道一所言:“若是上根众生,忽遇善知识指示,言下领会,更不历阶级地位,顿悟本性。”(《古尊宿语录》卷一)

这三首绝句,文字上看,是一组形象生动、境界醒豁的写景佳作。静动相参,情景交汇,气象静穆中见雄浑,境界淳厚中见安谧。但透过形象外衣,切入思理肌骨,人们又看到一组绝佳的禅趣、禅理诗。第一首写坐禅,透露已入禅定的机锋; 第二首写观泉,暗示顿悟的法相; 第三首是对坐禅的否定,主张顿悟,并强化突出若能参顿悟,便能随处撞着真禅,立地成佛。三首诗浑然天成,自然淡雅,“不著一字,尽得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