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并州还故里,馆延福寺,寺前有小溪,风物类斜川,儿童时戏剧之地也。春深,独行溪上,因作小诗
小溪倚春涨,攘我钓月湾。
新晴为不平,约束晚见还。
银梭时拨刺,破碎波中山。
整钩背落日,一叶嫩红间。
诗题点明了此诗写作的背景。所写之地,是故乡筠州儿童时做游戏的地方;作诗之时,乃久困牢狱之灾,方脱祸幸归故里之际。并州,今山西太原; 斜川,今江西庐山南麓。
任何文学作品,都有描写角度之分。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提出了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这里所谓“有我之境”,是染上作者主观色彩的景物;“无我之境”,是不带作者主观色彩的景物。“有我”与“无我”不是讲的描写视角,而是指描写的态度。这两者比较起来,似以“无我”之境更深刻一些。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 美是纯粹客观的静观心境,不动声色的观照自然胜于过分强烈的主观显示。如果从描写角度来分,“有我之境”可看作是从作者本人(或某一特定主体)视线中映出的景物,“无我之境”则可看作是从第三者的视线中映出的景物。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视角,就是以第三者的视线,将作者本人也看成景物中的一部分,以至从作者本人视线中映出的景物,化为新画幅中的背景。“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一下子融合为一体。这就是禅机,这就是妙悟,这确是能给读者以新奇印象的空明境界。
惠洪长于运用这种视角写作、描绘别具情味的幽远景象。其《舟行书所见》云: “剩水残山惨淡间,白鸥无事小舟闲; 个中著我添图画,便是华亭落照湾。”前二句,是作者眼中映出的山水,后二句突转换视角,似有第三者在一旁冷眼相觑,竟将陶醉于闲逸幽景之中的作者也映入画面之中,成为既有山水又有人物的一幅活泼新图,堪题为“华亭落照湾”。这是多么灵澈的构思,使本来静止的画面,一下子生动起来,平添了无限情趣。
此诗所写也是河湾景象,而且也是“落照”时分的河湾,但地点不是华亭,而是筠溪,故诗作别题《筠溪晚望》。这个“望”字用得极为恰切,只是望的主体不仅是作者本人,而且有意念之中的另一个观察者。
“小溪倚春涨,攘我钓月湾。”诗一开头,便点出了望中的溪水,而且颇富主观色彩,是典型的 “有我”之境。“倚春涨” 的“倚”字,将活泼泛滥的溪水看作有意志的生命体,它竟凭借春天涨水的时机意欲有所作为。“攘我钓月湾”的攘字,系由“倚”字生发而来,是明其作为是冲刷钓月湾的堤岸。湾前着一“我”字,具有极强的归属感。这时作者刚脱离并州之狱,上距刺配朱崖也仅只数年,久厄脱困之后的欣慰,使他对于故里的一切充满深深的依恋之情。但是,“攘我”二字并不是厌恶决绝的痛责,而是轻俏喜脱的调侃。其实际含义并不是怪罪该水竭力往岸上涨,恰是欣赏溪水顽皮活泼的情状,好似久别归里的老人,怡悦地赞叹淘气可爱的儿童“真讨厌”一样,斥责的语词中毫无恼怒之意,反有怜爱之情。把“儿童时戏剧之地”的筠河湾,当成“我” 自家的领地,突出于至情至性,表明作者并未因出家修行而真的视有作无,依然保留着对家乡、对生活的一片痴情。“钓月湾”则未必是实有的地名,不过是指可在月下垂钓的河湾而已。但在此,“钓月”二字,或者别有深意。“月”常被禅宗用来比喻人心中那湛然清净的佛性。“钓月”,不就是追求顿悟的过程吗? 儿提时代之“钓月湾”,则诗人或要在此表达一种赤子之心?诗人同时所作其他诗篇,又称筠溪为“绿杨湾”,显然也是因这里遍植杨柳而随意命名。
“新晴为不平,约束晚见还。”三、四两句是对溪水春涨的具体描绘。“新晴”句,是说溪水在晴日拂照下起伏跌宕;“约束”句,是说溪水在两岸夹峙下回漩荡漾。“为不平”,着重写溪水立体的起伏变化; “晚见还”,着重写溪水平面的舒卷伸缩。不论是上下的波动,还是对溪岸的拍击,都显出水势的充沛,紧承前文“倚春涨”而来,并真切地刻划了 “攘” 我河湾的摇曳多姿。
“银梭时拨刺,破碎波中山。”五、六句写溪水中的游鱼,使河湾更平添一派生机。“银梭”喻指游鱼; “时拨刺”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发出声响; “波中山”,溪水倒映的青山。春溪水涨,银梭拨刺,确是垂钓的大好时节。诗句不仅突出了垂钓的线索,承续了开篇,并为下文作了铺垫,而且以音响和光色,将河湾暮景渲染得格外引人入胜。
“整钩背落日,一叶嫩红间。”前几句,都是归乡游子眼中所见的实景,这两句则为拟想中的图景,将自身也置入画面之中,悬想游子身背落日、临岸垂钓的悠然情景。“整钩”,溪畔垂钓貌;“背落日”,在落日余晖中现出背影;“一叶”句是比似,意谓身着春衫的游子好似一片绿叶,映衬在被落日镀成一片嫩红的大背景中。这两句话,好似出自高手巧匠的剪影,在玖瑰色的底衬中,凸现一个垂钓者的背影,显得那样悠雅,那样祥和。至此,原来躁动于游子心中的人生的忧患、思乡的焦虑、归乡的惊喜、临溪的陶醉等诸般思绪,顿时化为一片谐和,一片幽静,喧嚣的尘世似乎退缩到渺茫的远方,眼前尽是宁馨和静谧。这时的感受,似比深山的隐者更为空明灵澈,几乎达到万念俱寂的境界。要说解悟的话,这才真正谈的上 “悟”字。
不过,全诗以垂钓为贯穿线索,以 “钓月” 的期待始,以“整钩”的背影终,眼中的溪水,也有“时拨刺”的游鱼助兴,这是否意味着作者果真破除佛门戒律,真的挥竿钓鱼去了呢?恐未必然。作者不过是由溪水春涨的时节和水中银梭拨刺的情景,联想到钓事而已。而且,渔翁樵夫,在中国古诗中常喻指避世隐居的高士,写垂钓不仅不是泛起意在贪得的机心,恰是喻写高蹈避世的情怀。即使作者真有 “整钩”之举,恐怕也意不在鱼,而是垂竿 “钓月”,不过是遣兴赏月而已。在同时所作其他诗篇之中,也曾提及垂钓之事,如《春日含思禹兄于谿堂》云:“君会不嫌村落僻,乘闲来此弄渔竿。”似乎也当作如此解,只不过以垂钓为雅兴,未必真会放饵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