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己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掊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丝麻,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茅鹿门曰: 退之一生辟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说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盖退之元不知佛氏之学,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说。
又评:辟佛老是退之一生命脉,故此文是退之集中命根。其文源远流洪,最难鉴定;兼之其笔下变化诡谲,足以眩人,若一下打破,分明如时论中一冒一承六腹一尾。
张孝先曰: 朱子云:“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又云:“仁者,本心之全德。”又云:“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是仁之为仁,兼四德,统万善,虽主于爱,而爱不足以尽仁;况立爱之中有差等,若以博爱谓仁,恐邻于兼爱之说,而学者亦无随分自尽之功。义之合宜,虽见乎外,而义之裁制,实由于中。单以行之宜言义,则遗却心之制一边,恐混于义外之说,立言不能无弊。但其辩道统之真传,辟邪说之悖谬,议论煞有关系,不独文起八代之衰已也。按真西山《文章正宗》载程正公曰:“退之晚年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因学文日求其所未至,遂有所得。如云‘轲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蹈袭前人,非凿空撰出,必有所见。若无所得,不知言所传者何事。”又曰:“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语言虽有病,然自孟子以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又曰:“孟子以后,却只有《原道》一篇,大意尽近理。”又曰:“《原道》云孟子醇乎醇。”又曰:“荀、扬释不精、语不详,若不是他见得,岂千余年后便能断得如此分明也。”又曰:“韩文不可漫观,晚年所见尤高。朱文公曰:‘自古罕有人说得端的,惟退之《原道》庶几之。’或问扬子、韩子优劣。曰:各有长处。韩公见得大意已分明,如《原道》不易得也。扬子之学似本于老氏,如清静渊默之语。皆是韩公纲领正,却无他近老氏底说话。”又曰:“《原道》中说得仁义道德极好。问:定名虚位之说如何?曰:后人多讥议之,某谓如此亦无害。盖此仁也此义也便是定名。此仁之道仁之德,义之道义之德,则道德乃总名乃虚位也。且须知他此语为老子说。老子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所以《原道》云‘吾之所谓道德,合仁与义言之也’。须知此意,方看得程、朱二先生有取于《原道》者如此。惟发端二语,则程子尝曰‘仁是性,爱是情’,岂可专以爱为仁?退之言‘博爱之谓仁’非也。仁者固博爱,然便以爱为仁则不可。而朱子亦曰‘韩愈云云,是指情为性’。又曰‘仁义皆当以体言,若曰博爱,曰行而宜之,则皆用矣’。又曰‘博爱为仁,则未博爱之前将非仁乎?’‘问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曰:此是说行底,非是说道体。问‘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曰:此是说行道而有得于身者,非是说自然得之于天者也。”学者即二先生之说而参玩之,则此篇大旨了然于胸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