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永州八记之四)》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 曰恕己,曰奉壹。
柳宗元行文尚洁,但无片面性。他既吸收《左传》、《史记》中尚简尚朴的描写手法,也非常注意借鉴辞赋和诗歌中描写形象的技巧,注重形象描绘,追求“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的创作境界。因此他的游记作品在描绘自然景物上极妍穷态,博显物象,细腻而不伤于雕琢,优美而不流于靡华,善以清词丽句状画山水、树石的细微之处,又能用明快的笔触,勾勒出整体形象,做到细微处,纤毫毕现;不捐处,流水行云,文章无论从整体到细部,都充满浓厚的诗情画意。而这一特点,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表现的尤其鲜明。
小石潭,是柳宗元得西小丘后,发现的又一处风景绝佳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便是小石潭,距离自然不远。寻踪前往潭边,人“隔篁竹”,未见潭水,却已清晰可“闻水声如鸣佩环”,可知有溪水蜿蜒流淌,再注入潭中。似一位带有百种柔情的村野少女,在悠闲中,被轻风拂动了所佩的玉环,玉环鸣响,清雅悠扬,缭绕于竹林之中,碧水之上。这乐音,给身隔竹林,尚未与石潭谋面的游者,带来一种清幽惬意的悬想,引发一种急切一睹潭水风采的强烈愿望。作者在这里用了新颖而美妙的比喻,以“鸣佩环”,使本诉诸人听觉的水声,变成了可审视,可欣赏的具体形象,唤起了读者的审美通感,这自然得力于作者巧妙的文笔。
当作者急切切“伐竹取道”,直奔潭边时,“下见小潭,水尤清冽”。这“清洌”二字,下得极精当——不但写出了水质的清澄,还写出了水温的凉意,让读者又在视觉和触觉上,立体感受到了潭水的魅力。
清彻的潭水,使整块山石铺就的潭底一览无遗。奇妙的是:近岸处,那石底边沿上卷而露出水面,“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好象岸石有意在向游者争奇邀宠。它们或成水中的高地,或似浪中的岛屿,或嵯峨不平,或陡立如削……千恣百态的山石,倒映于一潭碧水,水色山光,撩人眼目。更可喜的是,潭边还有那“青树翠蔓”,在阵阵山风中,“蒙络摇缀,参差披拂”。这里把潭边藤树的姿态写得很有特色:树木青葱,枝蔓翠绿,错综交织,低垂摇曳,参差错落,迎风飘扬。这与相邻的山石潭水,一动一静,相谐成趣。面对此景,难怪柳宗元要叹一句:“心乐之”了!
他乐山,乐水,乐青树,乐翠蔓,这时,似乎只有这善解人意的大自然,能带给他由衷的欢乐!特别是那水中的百余尾游鱼,更使他感到自然胜境中的其乐无穷:由于潭水的清澄无尘,看下去鱼竟“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这一段写鱼之游的文字,素来被评家所称道。为文不假譬喻,专用白描,尤其是抓住鱼翔浅底,忽止忽逝这一特点细加描绘,把鱼在阳光下不动的怡然,时而象箭一般射出的迅疾,表现的活灵活现,使鱼的一止一逝,神态均历历可见。鱼似在空气中无所依傍,自由游动的逼真形象,更衬托出潭水的清彻明净。这段描写明显是化用了吴均《与宋元思书》中“水皆漂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的笔法,但鱼翔的动感,日光的亮度,潭水的形态,却显然要高出一筹,细致生动多了,文字体物既精细入微,构思也十分巧妙。纵观全篇,柳宗元对潭水虽只着一个“清”字,但这水清的程度,却通过鱼“皆若空游无所依”的侧面烘托写法,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如此清澄的潭水,柳宗元心情更加欢畅,他感到尾尾游鱼,似在“与游者相乐”。这是一种鱼水相得之乐,也是作者暂时解脱烦恼后,感受到的物我无间之乐。
柳宗元立于潭边,那鸣如“佩环”的水声,叮咚入耳,仍不时传来,引得他又好奇地向传来水声的西南方向望去。文中写“西南而望”,说明作者是先闻水声,后近小潭,又于小石潭边寻声溯源的。他望见了一条“斗折蛇行,明灭可见”的小溪,正湍湍奔来。这里,柳宗元用了动静互映,明暗对比的笔法,状写这条停蓄成小石潭的秀水:斗折,是说溪谷像北斗七星那样曲折绵延,这是写静;蛇行,是说溪水在静穆而又曲折的溪谷中,象蛇那样轻快地游动,这是写动;真个是动静相间,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这时从潭边凝望竹林中流注而下的小溪,那明亮闪光的,是轻吟浅唱着欢流的溪水。由于溪谷的蜿蜒曲折,竹林对阳光的筛挡,溪水流动中忽而明亮耀眼,忽而又光彩全无,犹如飘动的火焰,忽明忽灭。这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便是大手笔的画家,怕也难以如此精确传神地绘出这画中的色调、光彩,形态和动势,然而柳宗元的笔却做到了! 而且仅仅用了八个字,真可谓达到了用字剪削烹炼,以少总多,形容曲尽的极致了!
再从山溪向上望,“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这是从溪水写到溪身。写溪身仍是以形象逮人,那犬牙般交错的岩石,参差铺延,高低错落,渐渐挡住了作者的视线,那小石潭的源头也就无法确认了
柳宗元静坐潭边,“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一种出奇的寂静和凄清之感,悄然袭来,使他感到“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心情突然由欢畅转为一种难以言状的忧伤。其实,这种感情的起伏跌宕,对于柳宗元来说并不奇怪。因为他是以一个谪吏的身份,登临山水的,幽静深邃的小石潭风光,可使他感受自然美而欢欣; 空无人迹,寂寥冷清的山野气氛,又可引发他神伤骨寒,悲怆哀怨的心境。正如他自己所说:“时到幽树好石,蹔得一笑,已复不乐。”这使我们不禁想起“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阮籍《咏怀》) 中的孤独形象,想起柳宗元虽酷爱山水,但却偏偏感到“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的无尽怅惘。压抑不住的感情暗流在起伏奔涌,山光水色只不过是激发它的热度和流速的媒介罢了。
心境即转为凄凉,自然感到小石潭“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了。虽然,作者离开了小石潭,但小石潭也由此而永远留在了后人的记忆中。
柳公做小石潭记,本是淡然出之的。但情深意浓,意境浑成,淡中自有几分炽烈的情愫。苏轼说柳文:“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东坡题跋》卷二),“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书〈黄子思诗集〉》),是切当的评语。在这篇简淡精练的游记中,便包含着多少细密浓郁,丰富优美的诗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