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王安石《知人》原文|注释|赏析
王安石
贪人廉,淫人洁,佞人直,非终然也,规有济焉尔。王莽拜侯,让印不受; 假僭皇命,得玺而喜,以廉济贪者也。晋王广求为冢嗣,管弦曷密,尘埃被之; 陪扆未几,而声色丧邦,以洁济淫者也。郑注开陈治道,激昂颜辞,君民翕然,倚以致平,卒用奸败,以直济佞者也。于戏!“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古今一也。
北宋文坛群星荟萃,各呈异彩。六大家中唯王安石尤以短章圣手著称。一篇《读孟尝君传》,文短而气长,出语震世骇俗; 《答李秀才书》则曲折层迭,题旨偏从答见问。至于《读柳宗元传》的辨析八司马,以论自强善始终; 《书刺客传后》的评说五人杰,以断“士为知已者死”。行文无不言简意赅,全凭盘折短小取胜,世皆传为佳品。《知人》乃王安石的又一篇短论杂著。全文仅一百三十字,却在读书衡文中指评今古。其阐发“知人之难”,凡三论三证,概由史事分人之贫廉、淫洁、佞直。而构筑落墨于借古讽今,感叹以“知人则哲”。虽尺幅小品,却以榫接严密,析理井然而令人耳目一新。
文章入势即揭题旨:知人之难或正在难辨人之假相。所谓“贪人廉,淫人洁,佞人直”,作者巧以三对彼此矛盾的语辞,刻画出世间三种心怀叵测者的惯以伪装骗人。而世人每每不辨其真伪,反以廉、洁、直而托之以信诚;委之以重任。其结果必然是乱身、乱家、乱国、乱世。而贪、淫、佞者当道猖獗于一时,原是从藏起真面目,给人以假相始。作者遂点明其人其道“非终然也”,因为这三种人扮假相的本质恰在别有用心,“规有济焉尔”。首节立论,简明扼要。作者以政治改革家的敏锐和文学家的笔力,截断众流,开门见山。文字删净一切套语与无关宏旨的铺衬、渲染,直发胸臆。而语辞犀利,一针见血,尤可见王安石运笔瘦硬通神,拗折峭深的风格。
王安石“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时时在寻求能志同道合、“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的人才。他竭力主张陶冶培养人才,要使“教之、养之、取之、任之”皆“有其道”(同上)。然而,他却苦于知人识人之难。要选用人才,须先了解人。知,能不惑于人之表;识,能辨人之真伪,这是作者总结出的历史经验。所以首节文字简捷中更讲求准。凡贪人、淫人、佞人,既藏“规有济”的卑劣,在人事面前当然有种种表演,唯以所谓的廉、洁、直尤醒人耳目。真是欲盖弥彰。作者善于在立论时即作驳难,“非……焉尔”的句式,断得斩钉截铁,立起全篇之大旨,给人的印象极深刻。
二节的引论是这篇短文的主要内容。王安石通古博今,尤谙于史实人事。他单提出汉之王莽,隋之杨广,唐之郑注三人为例作引证,分别阐述“以廉济贪者”、“以洁济淫者”、“以直济佞者”的装假扮伪已达无以复加的地步。王莽以外戚纂汉,世人皆知。史书称其“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已不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通鉴纪事本末》卷五),至于时常故作姿态“上以惑太后,下用示信于众庶”(同上)。足见王莽久蓄纂位之念,将贪权野心掩作廉恭。以至“拜侯,让印不受”,而“假僭皇命,得玺而喜”,其伪廉昭然若揭。隋炀帝本“淫荒无度”、“思逞无厌之欲”(《北史》卷十二),却以“管弦曷密,尘埃被之”,“以为不好声妓之源”(同上)骗取了冢嗣。甚至有意在陪高祖雨中观猎时,“左右进油衣,”偏说什么“士卒皆沾湿,我独衣此乎?”(同上)现出一副以洁藏淫的险恶。王莽虽落得斩首分身,“争相杀者数十人”(《通鉴纪事本末》卷五)的下场,但其“以廉济贪”的行径确也曾迷惑过不少人。杨广二世亡隋,终以“声色丧邦”,初时却以伪洁得高祖“善之”。除郑注一例因作者囿于史书的偏见,将郑看作奸臣而斥为“以直济佞者”外,从行文的句式和语势上,三例一一对应于三种人之假相。对比鲜明,事例典型,使引论恰到好处。作者文字简峻,三例成排比句式。其议论透辟、形象生动,逻辑性极强。而“笔间自有裁制” (姚鼐语)。王安石以世人难辨知人之难,句中亦巧作对比,使简洁有力的文字彼此映托,感情色彩甚浓。杨广、王莽二例在俗手或正可大作文章,而王安石“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 (刘熙载语),文虽简奥,却收到了奇效。
末节引经据典,由《尚书·皋陶》的“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畅发感慨。“于戏”二字,内含千般情思,仅吐作一声唱叹。知人之难,“古今一也”,何况如尧舜那样的帝王。作者的情之所钟。劲气直前溢于言表。
知人识人历来是帝王臣子,文人墨客议论的题目。无论是艰苦创业时的金戈铁马,需要将帅谋士,知人识人; 还是立国守成时的继往开来,亦需要君臣同心,知人识人。仅以此而言,《知人》一文自然能传诵至今。对王安石来说,他那独特的文学家的工力,加上思想家、改革家的魄力,使得有关人才的著作颇丰。如《材论》、《奴才》、《兴贤》、《委任》诸篇,无一不是以大家手笔阐发的专论。而与《知人》这样的短小精悍,结构严密,巧于说理取胜的文学亦有数篇,它们正组成和代表了王安石以议论见长,“篇无余语、语无余字”的一个侧面。既让人一目了然,又给人余思无穷。“于戏! ……古今一也”短论戛然而止,正断在启人以遐想处。王安石写《知人》而知人之所欲,或正是此文艺术上的另一种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