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欧阳修《游鲦亭记》原文|注释|赏析
欧阳修
禹之所治大水七,岷山导江其一也。江出荆州合沅湘,合汉沔,以输之海。其为汪洋诞漫,蛟龙水物之所凭,风涛晦冥之变怪,壮哉!是为勇者之观也。
吾兄晦叔,为人慷慨,喜义勇,而有大志,能读前史,识其盛衰之迹。听其言,豁如也。困于位卑,无所用以老,然其胸中亦已壮矣。夫壮者之乐,非登崇高之邱,临万里之流,不足以为适。今吾兄家荆州,临大江,舍汪洋诞漫壮哉勇者之的所观,而方规地为池,方不数丈,治亭其上,反以为乐,何哉?盖其击壶而歌,解衣而饮,陶乎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则其心岂不浩然哉!夫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然则水波之涟漪,游鱼之上下,其为适也,与夫庄周所谓惠施游于濠梁之乐,何以异! 乌用蛟龙变怪之为壮哉! 故名其亭曰“游鲦亭”。
景祐五年四月二日,舟中记。
本文作于宋仁宗景祐五年 (1038),与《樊侯庙灾记》属于作者同时期的作品,并都属于“记”体文章。但《樊侯庙灾记》偏重于记事说理,而本文则重于记物言情。
文章开篇,作者没有直接去记叙游鲦亭的情况,而是先记叙了长江的历史、起源及宏伟的气势。“禹之所治大水七,岷山导江其一也”,首句先交待了长江的悠久历史及长江的起源。当然作者关于长江起源的观点在今天看来显然是错误的。但当时的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对此我们不能苛求于古人。接下来的“江出荆州,合沅湘,合汉沔,以输之海”几句,一方面交待了长江的流向及所经之地,另一方面也写出了长江包容百川的气概。接着,作者正面描写了万里长江的宏伟景观:“其为汪洋诞漫,蛟龙水物之所凭,风涛晦冥之变怪”,几句话就把长江那种汪洋浩瀚,放纵汗漫之势及其变幻莫测、奇特非凡的气派描写了出来。最后,作者用“壮哉! 是为勇者之观也”作结,说明如此壮观的景象,正是勇武之士所喜欢观赏的。文章开篇似乎是文不对题,既然标题是“游鲦亭记”,但作者一笔也没有点到游鲦亭,反而大写与文题毫不相关的长江气势,似乎不可思议。实际上,这正是该文不落俗套的高超之处。读者非读完全文,不能领悟作者的用意。
第二段主要介绍了游鲦亭主人,也即作者的同父异母兄欧阳昺 (字晦叔) 的抱负及境遇,同时作者也发表了对人生观的看法。首先作者以简炼的语言介绍了欧阳昺的为人及其抱负,称他“为人慷慨,喜义勇,而有大志。能读前史,识其盛衰之迹,听其言,豁如也”,由此可知游鲦亭主人是一个胸怀大志、慷慨豁达、喜讲义勇、精通历史的有胆有识之士。然而他在仕途上却很不得意,长期在荆州 (今湖北江陵) 担任地位卑下的小官,没有机会施展其才能,以致老大无所成就。故作者称其“困于位卑,无所用以老”。接下来的一句“然其胸中亦已壮哉”,说明欧阳昺虽身处困境,然而依然豁达、开朗、乐观、自信。这正是作者在全文中要表彰的那种随缘自适、随遇而安的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接着,作者举出了一个通常的现象“夫壮者之乐,非登崇高之邱,临万里之流,不足以为适”。这里所说的“壮者之乐”,照应了开篇所讲的“勇者之观”,所谓“临万里之流”,就是要观赏开篇所描述的万里长江的宏伟景象。至此我们就会明白作者在开篇中铺叙长江气势的用意。然而游鲦亭主人的兴趣恰恰与之相反,他家居荆州,临近长江,却“舍汪洋诞漫壮哉勇者之所观,而方规地为池,方不数丈,治亭其上,反以为乐”。守着一汪方圆不过几丈的池塘,自以为乐,而不愿去观赏浩荡长江的宏伟景观,游鲦亭主人的心胸岂不是太狭窄了吗?既然作者称他是身处困境“然其胸中亦已壮哉矣”,然而这哪有一点勇者、壮者的乐趣呢?针对人们可能提出的疑问,作者阐发了对什么是“真勇”的看法。作者认为,游鲦亭主人虽“困于位卑”,然每日“击壶而歌”、“解衣而饮”,忘却人世间的富贵贫贱、荣辱毁誉,“陶乎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才真正称得上心胸开阔,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算是“真勇者”。显然,欧阳昺的处世态度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庄子就曾主张对富贵、贫贱、得失、毁誉等容易引起人们苦恼的各种社会现象,最好采取忘却的态度,这样就能得到精神解脱。欧阳昺无疑向这个方向做了努力,因此他能不以官小为悲,“困于位卑”而能自得其乐。在作者看来,衡量勇与非勇,不能仅仅依据其是否喜欢“勇者之观”、“壮者之乐”,关键在于视其能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达到超然物外的境界。接着,作者点明了“游鲦亭”命名的原因。由于欧阳昺已经达到了“真勇者”的境界,,因此在他看来:“方丈”水池虽小,然而水波粼粼,游鱼自由自在游动于其中,坐在亭中观赏,不也很悠然自得吗?何必非要去观赏蛟龙出没、变化莫测的长江景象才算气派宏大呢?身处其境,欧阳昺自然而然联想到《庄子·秋水篇》中的一段记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鲦鱼:指一种银白色的小鱼。)同时也联想到自己的境遇:久为荆州小吏,犹如池中之鱼,虽不能施展抱负,但却可以自得其乐,因此命名其亭为“游鲦亭”。作者借此叙述,一方面阐发了凉亭主人命名其亭的用意,另一方面对欧阳昺这种“知足常乐”的人生观表示了充分的肯定。最后一句交待了这篇“记”体文章的写作时间及地点,为一般“记”体文的常则。
这篇小记,通过记叙游鲦亭主人的抱负、境遇及个人的兴趣,展现了主人“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的思想情怀,赞扬了那种不计荣辱、超然物外的旷达的人生态度。
这篇文章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前后照应,开篇别具匠心。《游鲦亭记》名为记亭,但通篇很少具体去描写游鲦亭本身及周围的景观,笔墨重点放在展现游鲦亭主人的思想情怀及阐发作者的见解上,这是其艺术特点之一。其次,作者还善于运用烘托对比的手法,开篇即竭力渲染长江的宏伟气势,其目的是为了衬托欧阳昺园池之局促,借以表达其“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豁达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