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子产不毁乡校颂》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子产不毁乡校颂》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以礼相国,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 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 可以成美。夫岂多吉? 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聋,邦其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 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维是子产,执政之式。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施及无垠。於乎! 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 我思古人!

《子产不毁乡校》是韩愈散文中一篇借古讽今,指陈时弊的政论文。此文以先秦史书为依托,运用无懈可击的影射手法,非常策略地表达出作者鲜明的民主思想与绝决的批判精神。

韩愈的这篇文章并非无端地抒发思古之幽情,而是针对唐德宗时一个真实事件而撰写的。贞元十五年 (779),太学生薛约因为直言进谏得罪于权贵,被迫迁往今广东连县。而国子司业阳城因为十分同情薛约的不幸遭遇,就亲自在十里长亭为他设宴饯行。殊不知,阳城却由此被视为罪人的同党而贬了官职,遣发外地。于是,太学生共二百七十人相约来到朝门请愿,要求留下阳城。这次请愿虽然坚持了数天,但其奏疏终因受到群小们的阻滞而未能呈达上听。鉴于这种严重践踏民心民意的作法,韩愈在事隔不久之后,挥笔写下了这篇笔锋稳当,似浅实深的说理短文。用以讽谏当朝执政者的骄横专制,抨击日趋衰落的大唐世风。

子产即春秋时郑国的执政大夫公孙侨。他在郑国先后共执政有二十二年,内政外交,政绩卓越,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政治家和外交家。“不毁乡校”,便是他流传千古的一件美事。此事最早的记载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兹录如下:“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如何?’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

应该指出,子产在这里所谈论的是一个有关民主政治的问题。如众所知,早在奴隶社会阶段,我国就已经产生过一些比较民主的制度。例如在周朝初期就有关于“养老乞言”的记载。《诗经·行苇》篇的序中说:公刘(文王姬昌的十一世祖)时,有一种敬老养老的典礼活动。其目的就是要让那些老成有德的人根据经验发表自己的看法,以便当作施政的参考和标准。可惜,到了周末的厉王统治天下的时候,不但这种好方法被弃置不用,反而派出大批的“特务”去监视人民,一旦发现有议论国事的便有杀头之罪。结果,弄得“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直到大家忍无可忍群起而攻之,才把这个大暴君赶下了台。

从韩愈所引的这两个小掌故中,我们又可以联想到《邹忌讽齐王纳谏》等文章。中国古来就有两种不同的统治术。一种是集思广议,择其善者而从之。从而达到国泰民安;一种是以众口缄默为政权稳固的特征,不准国人谈议国事。最后搞成孤家寡人,身死国衰而为天下笑。韩愈用他敏锐的政治眼光紧紧抓住了这个人心向背、“载舟覆舟”的关键问题阐发议论,充分表露出他关注国家根本大计,以天下之状为状的积极的治世态度。

韩愈在第一段中叙述了子产不毁乡校的善行义举之后,在第二段中继续向前追溯到了周初时代的民主风气,并将其与周衰时的暴政进行了反复的对比,作出了“成败之绩,昭哉可观”的结论。进一步指出了“下塞上聋,邦其倾矣”将给国家带来的极大危害。并以“执政之式”的评语高度赞扬了子产大肚宽容,善于听取多方批评意见的民主意识,同时对子产之道未能广施于天下表示了极大的遗憾。

韩愈此文的矛头实际上直接指向当时处理太学生事件的宰相等人。其勇气、胆识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如果没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又有谁愿意去捅这个“敏感部位”呢?韩愈的一大特点就是以其文载其道。只要是有人悖离其道,他就敢于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不避水火,痛陈时弊。正因为韩愈具有这种与众不同的鲠言无忌的特点,他才数次被贬,走到“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可悲境地,同样,他也正由于具备这种独特的气质,才可能傲视千古,百世流芳,成为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位大文豪。

《子产不毁乡校》这篇文章在韩文中是独树一帜的。因为这原是《左传》之中的一段散文,作者却将它改写成了韵文,并采用了“颂”的体例。说到“颂”的名称,原来是出于《诗经》,后世赋、颂并称,逐渐地就发展成了同一文体。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经对“颂”的特点做过概括:“赘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韩愈对于前辈大师的上述精神是心领神会的。因为一般的韵文多偏于晦涩难懂,佶屈聱牙,而韩愈此篇一不用难字,二不用拗句,直接用散文笔触写去,撰就了这篇文从字顺,流畅自然,技巧高超,明了简易的好文章。令人读来既毫不费力,又有句句千金,一字不可易之感。此点铁成金,旧瓶装新酒之术也。

该篇以“我思古人”开端,以“我思古人”结尾,其中用意是很深远的。因为,前边所引的“乞言”和“监谤”两事均为君主之所为。韩愈不便明言,故归之于执政,而擅议执政亦不妥,故只好用子产之事旁敲而侧击之。再有,“谁其嗣之”四字本是《左传》中国人称颂子产的原话,而挪至此文之中便非常巧妙地表达出了作者对于远古“文武之道”及“成康之治”的深切憧憬,同时也一举两得地达到了首尾相衔,申明己意的实际效果。

当然,借古讽今才是韩愈写作本文的真实目的。细读全文,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作者在这种抨击时政的特殊条件下所表现出来的高超技巧。韩愈是以复兴古文古道为己任而闻名于世的,所以他在当时以韵文形式写出赞叹古人美德的文章是无可非议的,然而,读者可以体味出韩愈的笔锋之所存,用意之所在,这个中的原故就在于作者虽然通篇不论时事,满口只论古人,但是他所涉及到的每一件古事都是与今日之事息息相关、不同时而同理的。此学古、变古、古为今用之良方也。借古讽今是实,但你却毫无把柄可抓; 含沙射影不假,可你却绝无半点口实可寻。此师其意不师其辞,金蝉脱壳之技也。

此文在遣词造句上是别具匠心的,充分体现出一个儒家大师“温而厉”的严谨、严肃的态度。对于当局在太学生请愿事情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冷酷程度,韩愈是深恶而痛绝的。但是,作者在文章中却并无一丝一毫的火星迸溅,而是平心静气叙述古人之言行,至多是在字里行问让人感觉到一种深藏不露的“低音符号”,可是,越是如此,其情其义才愈发地感人,反比那种火药味十足的怒目金刚式文章要坚实隽永得多。须知,行文太直太露往往使人增加了精神负担,而入情入理的一声轻叹,反倒会引来人们由衷的同情和支持。此艺术修养之功也。

一般说来,韩文都是具有大开大合之势,雄直刚健之气。但此篇却一反常态,以“闳其中而肆其外”示人,表现出作者笔锋圆润,温柔敦厚的另一种神韵。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此文篇幅虽短,却宛如缩长江大河于尺幅之中,依旧显示出韩愈其人极其强烈的参政意识与热望国家广开言路。政通人和的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