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轼《与程全父》原文|注释|赏析
苏轼
某启:便舟来,辱书问讯,既厚矣!又惠近诗一轴,为赐尤重。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策,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今又辱来贶,清深温丽,与陶、柳真为三矣。此道比来几熄,亦岂有语此者耶?
新春伏想起居佳胜,某与小儿亦粗遣。困穷日甚,亲友皆疏绝矣!公独收恤如旧,此古人所难也。感怍不可言,惟万万以时自爱为祝。舶回奉启,布谢万一,不宣。
东坡晚年的文采大气,恰如夕阳一样绚烂漫天,他于《自题金山画像》中回顾平生功绩,“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如果说,这是苏轼对他的抱负、功业将付与水月海风,而徒叹奈何的自嘲,倒不如说,他是用一句豪迈的戏言,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儋州海南时期的苏轼,文如其人,清风高妙洒脱,书简,随笔,小品,信笔游去,自是余韵回荡。《与程全父》中散发出的朴直磊落,逍遥淡远的气息,完全是苏轼进退泰然的旷达的人格再现:慈蔼,率直、博洽、自由高远。品文,乃品人也,正是苏轼的人品,造就了他情真意切的美文——貌似平淡,而“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与侄论文书》)。
苏轼这封信的收方程全父,即程天侔,字全父,在当时广东路罗阳郡担任官职。时东坡老人独身一人栖居天涯海角桄廊庵,“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大率皆无尔”(《答程天侔之一》)应有皆无,困厄清孤。是程氏父子用海船从海峡岸北为他送来米酒糖药,传送万金家书,并照料东坡老人在惠州的儿孙苏迈等,程氏乃是东坡老人患难中的至交。由此,我们对信首一句“便舟来,辱书问讯,既厚矣!又惠近诗一轴,为赐尤重”,感到程全父的情意又“厚”又“重”,丝毫不觉得是矫情枉词,相反,却深深体会到东坡老人那谦厚慈蔼,情真意朴的情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史记·汲郑列传》)。正是那种不以人情冷暖而冷暖,不以世态炎凉而炎凉的患难之交,才使苏轼把程全父带来的诗卷文轴,与陶潜、柳宗元并列为当时心目中的三友。“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策,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今又辱来贶,清深温丽,与陶、柳真为三矣。”如果我们尚能知道东坡老人一生文涯中,只把陶渊明、柳宗元目为心中左右二友的心情,那我们就等于知道了东坡老人把程诗“与陶、柳真为三矣”的感佩心情,是何等的朴素而深挚了。从修辞意义上看,首句“既……又,……尤”句式,成句自然,而感情却层层递进,步步加深,象嗜书文如挚友的苏轼,在“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的少书无友的境况中,怎不对“辱书问讯,……又惠近诗一轴”感到欣慰喜悦呢?从东坡老人这几句文省字俭却情深意长的道白中,几乎完全能够肯定,程全父绝不仅仅是以诗书赢得东坡老人的感佩,而是以他与诗一样的清润深厚温美的人格,赢得了东坡老人对他的嘉许谢忱。诚然,假如东坡老人只是忧世忧民不遂,而怨愤积于胸怀,愤世嫉俗,那我们也就无法想象,他最后还能否随遇而安,怡养天年,文情纯朴自在了。正是儒家的和谐中庸,释家的洒脱,老庄的恬淡自然,使东坡老人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为古今最相通的文友,而连忠君报国的屈原、司马迁、杜甫都不能在他心目中达到如此高的位置。这就使我们进一步领悟到东坡老人的气质、志趣,领会他朴素高远的文风,领略他和蔼近人的感人情操。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我们看到了苏轼晚年渐老浙熟的文品与人品,和谐自然地统一了起来,形成了他一生中,在暮年时才显露出来的简朴淡远的文风,从而与他早年的豪健超迈的龙笔凤墨,共相辉映传世。
当我们把审美的眼光,投射到此信的下文时,就看到了这位大文豪,在他暮年自吟自叙的日常起居文字里,所显示出的温润气韵和纯朴情愫,“新春伏想起居佳胜,某与小儿亦粗遣”,一老翁与一小儿,相互陶乐融融,不以物易人非而消沉,即使在夕阳暮年中也展示出宁静安馨的自在景象,使我们更能感受到苏文的老到成熟和情真意切的美感。至于“公独收恤如旧,此古人所难也”,既是对程全父的一再感谢,首肯其善良的人品,回应上文,也是对世情交态的评判,言深意远。的确,文章质朴到近乎平淡,人品朴实到近乎于毫无芥蒂,“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沧浪野录》 ·苏轼语),正是情真意切而又朴素的散文生成的泉源,它使得一切刻意追求,矫情枉词的虚文空言变成一堆废纸。东坡老人正是以这种语言、情感、心智的大朴素,向我们呈现了值得深切品味,回思不尽的人品与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