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送区册序》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愈待罪於斯，且半岁矣。

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拏舟而来，升自宾阶，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况如斯入者，岂易得哉!入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坐石矶，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岁之初吉，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

这篇赠序是韩愈在广东阳山时写给青年朋友区册的。区册，生平不详，并非作者的知交，但是在这篇短文里，记下了作者在阳山与他难忘的相处，情景交融，韵味无穷。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任监察御史时，关中大旱，他上疏请宽税钱，为幸臣所谗，被贬为阳山令。当时38岁的韩愈对人生道路的艰难已领略不少，他求得“监察御史”这一官职并非易事，但是忽然之间，却遭到了贬官放逐的处分，而且被放逐之地离长安有三千八百多里之遥。“朝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赴江陵途中寄翰林三学士》)，是他这时的写照。

文章的构思采用了对比手法，按照感情的抑扬结构行文。按传统赠序的陈套，开头都要说送行的话，而这篇序文以“阳山，天下之穷处也”起首，起势突兀、先声夺人，然后紧紧围绕“穷”字，用从高处向下鸟瞰的俯角度“拍摄”阳山，气势一泻而下，使人驰骋想象：仿佛看到了阳山峰险崖陡，虎豹出没;看到了凶猛的江流，象剑戟一样锋利的江石，如野马脱缰般的小船，甚至船覆人亡的惨景;看到了城郊的荒凉寂寥，江两岸白茅绿竹间零零星星散落的人家。可以想见，当地的居民的相貌和中土人不同，语言也难以听懂，又因缺乏纸笔文具，要把交纳租税、奉行规定，遵守期限等等告诉他们，只好写在地上。“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就在这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穷乡僻壤，“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这是一句承上启下的话。在这段中，韩愈到阳山之后的心情并未直接流露出来，但从篇首“天下”这夸大之辞中，从对阳山之“穷”的极力夸张渲染中，从段尾“待罪”这含有不满和讥讽意味的反语中，已使人深深感到韩愈贬到阳山后失意、落寞、孤寂的处境与心情了。

在这特殊的环境中，特定的心境下，居然有一个名叫区册的青年人独自撑舟从南海来，路途的艰难辛劳自不必说，而且还要和韩愈做朋友。韩愈对区册的第一印象充满了欣喜之情：“升自宾阶，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这个八字相对的句子，使一个仪表堂堂、身材伟岸，文雅淳朴、谈吐不凡的青年形象跃然纸上。如果说第一段写阳山用的是“鸟瞰景”的话，这段写区册就用的是“仰瞻景”，作者压抑的心情陡然转换。其中一个“升”字，极其精练而传神地表现了韩愈对区册的敬重和喜爱。区册来到阳山，如同“空谷足音”，作者引用了庄子的一段话：“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意指巡行于故墓间的人，满目荒凉，听到别人的脚步声，认为有了同伴，便觉欢喜。庄子的这段话，已足能形象地表现韩愈在区册到来前后心情的对比变化了，但他又进一步说，何况象区册这样的人，难道是容易得到的吗? 这种明为设问，实为肯定的语气，更进一步渲染了韩愈的愉快心情，表现了他对患难之交的珍惜之情。区册来阳山，很可能是慕名而来，所以二人“人吾室”，才有“诗书仁义”的话题，才有韩愈把区册引为同调的“欣然喜”。两人还一起在美好的林木下乘凉散步，坐在江边或江中的石头上投竿垂钓，往来徘徊于大自然之间，简直到了乐而忘返的地步。同是阳山，这时使人感到，作者笔下的阳山再不是险恶丛生、惊心动魄的了，而是树木葱翠，百鸟和鸣，江水清悠，两岸如画了，令人感到亲切愉快和心怡神往了。

作者的感情色彩在前后两段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忧一喜，柳暗花明，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效果。《新唐书·韩愈传》说：“贬阳山之令，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可见韩愈贬做阳山令时颇有德政，受到人民的拥戴。这其中原因不知是阳山优美的风景，人民淳朴的风格，慢慢地稳定了韩愈因贬谪而引起的疑惧与忧愁，还是区册到来之后，使他的心情产生了变化，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其次，文章语言简洁，富有形象性和表现力。如写阳山：“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 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仅用八十五个字，就把阳山水陆交通的阻塞不便，人烟的空旷稀少，公务的稀简，文化的落后，生动地勾勒出来，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对阳山的“穷”已有了一番具体而深刻的感触。对初见区册的印象，仅用了十六个字，精练而传神。末尾“酒壶既倾”一句，那倾倒的酒壶包含着、代替了韩愈和区册依依惜别的话语，达到了“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其三，句式参差错落。如第二段中，有“升自宾阶，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的对偶句; 有“岁之初吉，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四字一组的整句; 还有“人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坐石矶。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这种结构相似，整齐中见变化的句子，与散句结合，使文章形成一种整齐错落之美。

其四，语言含蓄蕴藉。如写阳山，作者感情的对比变化完全和大自然溶为一体，情景交融，具有抒情诗的意味。“若有志于其间也” (指诗书仁义)，“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两句，连用两个“若”字，既是韩愈称人恰如其分，不作溢美之辞，同时也有劝勉的意思，是对区册的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