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石渠记(永州八记之六)》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石 渠 记(永州八记之六)》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鲦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对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林纾曾有过一些极精当的评语,他特别指出柳公的游记作品,“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谓其漫记山水也”(《韩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袁家渴记》下)。他强调: 虽然柳文的描写对象有许多是相同的,但在不同作品中却形态各异,特色鲜明,从不雷同,体现出互不重复的个别性与特殊性,给读者留下一个个独具光彩的形象。做到这点的重要原因,是柳宗元对描写对象有精细的观察,深切的感受,再运用娴熟的艺术技巧,有所侧重,有所选择地展示描写对象的个性特征,所以才使得每一篇中的“主人翁”肖妙传神,生气飞动。这样便彻底摆脱了“漫记山水”的窠臼,使自然美在他的游记中得到艺术的升华

从本文来看,它与前文《袁家渴记》,和后文《石涧记》,都是记述溪水的。但柳公着墨的套路绝不雷同。《袁》文重在写溪水中的小山,和那鼓动万物的山风,而本篇则着重描绘石渠流水的出没变化,由此突出石渠之流为“幽幽细水”的特点。《石涧记》的特色留待下文论及。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这里柳公首先以袁家渴的位置确证石渠的地理位置,与上文成天然连理,紧接着一语破的,把民桥下淙淙流过的石渠水,写得既有清幽娴静的涓细柔美之态,又有一路奔来,低吟浅唱的欢悦之声。“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这是进一步具体地刻画石渠之纤细:水面仅宽几尺余,若和袁家渴那“舟行若穷,忽又无际”的宽阔水面相比,更觉石渠水确是一股涓涓细流。由于它的纤细,故在仅有十多步的流程中,“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这水没有冉水那般“荡击益暴,啮其涯”的峻急,故而遇大石,只能识趣地化做潜流,从石下漫出,再默默地流去。“伏出其下”四字把石渠水弱小中寓坚韧,受拦阻而不回头的特点,表现的性格化了。这里象是在直叙石渠之事,然而能勾起读者对作者笔下众多流水形象的联想,在对比联想中,进一步加深了对石渠涓细特点的感受。经过上面两个层次的展示,石渠不同于钴鉧潭、袁家渴和石涧的独特个性,便鲜明准确地传达给了读者。

接着,柳宗元又抓住石渠水虽“长可十许步”,但流经之处富于多姿多彩的变化这一特点,加以精练集中地表现:“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鲦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这段描写纯用“白描”手法,但写得层次分明,清秀宜人。读着它,读者可以想象到:长不过十许步的石渠,象是一根清亮的变幻多姿的丝线,它联缀起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那有菖蒲掩映,青萍浮于上,苔藓环于周的一湾石泓水,是圆润的第一颗;那苍岩环抱,幅员百尺,有银鲢鱼穿梭其中的清深小潭,是闪光的第二颗;那迂回幽暗的渠谷上,遍生的诡石,怪木,奇卉,美竹,是色彩绚丽的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在渠谷的一片寂静中,忽闻风声由远及近,及身,又似未曾谋面,匆匆而去,渐次远逝,那近处摇动的草木刚刚在风后停歇,远处阵阵风涛声又隐隐传来,这种在石渠清幽冷寂的特定环境中,对风吹谷鸣,余音徐歇韵味的深切感受,通过“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四句,表现的兴味全出,肖妙传神。这里的“摇”与“动”,写出了风与声的因果关系;“既”与“始”,写出了时间的先后;“视”与“听”,写出了作者心凝形释之状,真是巧夺化工,穷微入妙。这该是作者在石渠颈下缀上的又一颗美丽的珍珠吧!

当柳宗元从永州刺史处得到这美丽的石渠,与同游人一道,除去遮蔽泉水的杂草腐木,开凿土石以畅其流,使石渠“既酾而盈”,变得水势充沛,更加委婉多姿时,他那颗敏感的心又一次为美的事物曾被遗弃而感到深深痛楚,不由得又一次发出深沉的感叹:“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他愿为这美好的石渠作传,书写在山南的巨石上,以“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柳宗元完成了他面对石渠做出的承诺。通过这篇余味深长的《石渠记》,千百万读者认识了石渠,领略了石渠之美。当然也领受了柳公于当世一片污浊之中,崇尚真善美,顾念后来人的眷眷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