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小石城山记 (永州八记之八)》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 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 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 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 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 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宗元贬谪永州的后期,朝政曾拟以他和刘禹锡等人改放远州刺史,待机进用,但被自西川入朝为相的保守派武元衡力谏阻挠,使已起草的任职诏命半途而废。柳公困守南荒,“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缧索,处则若关桎梏”(《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不足40岁,便已“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甚而“神志荒耗,前后遗忘”(《寄许京兆孟容书》),身心健康受到严重损害。面对艰苦动荡,拘挛坎坷的生活,他“处卑污以闵世”,“求大中之所宜”(《惩咎赋》) 的理想追求并未动摇,匡时济世的热情仍在燃烧。“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亘解空缧囚”,“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冉渠》),这几句诗鲜明地表达了他要以东汉樊重自比,准备用当年樊重植漆树,蓄器待用的精神,等待着施展才干,鲲鹏再起的时机。故在流贬永州的最后几年中,他一直自强不息,孜孜以求,不倦笔耕,在文学创作上硕果斐然,蔚为壮观。永州十年成为他创作生涯中最辉煌的时期。在锲而不舍的创作追求中,他不断强固自己利安元元的本志,锻炼清正精一的操守,因此在他的山水游记中,我们看不到那种消极玩赏自然,使自我消弥于神秘寥廓的自然中以自慰的消极情绪。他的山水游记是那样生动地抒写出发现和开拓自然胜景的喜悦,表达出追求美好事物的积极向上,永不衰减的热情。这与谢灵运在山水诗中单纯观赏自然的态度,与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专一追求“禅悟”的境界,是迥然不同的。因此它能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和美的享受。《永州八记》中的最后一记——《小石城山记》,堪称是具有这种强烈感染力的名篇佳构。
小石城山,是柳宗元在西山北侧,黄茅岭下发现的又一处风景胜地。作者探寻此地时,“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下”,面前出现了两条路:“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 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两条路,作者都实地踏勘过,所以记述沿途走向、路的长度及所见景物,用语均切实、准确,而又详略得当。西路无甚妙处,只用“寻之无所得”一语带过。偏东一路,因有小石城山,故循路入景,对沿途所见详加叙述,工笔绘出:“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 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从这段描写中,我们可看出游客脚下的土路被山洪下泻,冲出的深谷阻断,土层流失了,露出层层叠压累积的山石,横亘于路的尽头。积石之上可见天造奇观——有巨石环绕叠砌,似自然天成的城上矮墙 (睥睨,城上矮墙); 有条石支撑担搁,成凌空梁檩之状(梁栋梁),旁有一峰酷似碉堡,拔地而起,这石峰之侧有石穴洞开,视之如宽敞的门字,然洞中漆黑,目力所及,难辨深浅。投石问路,竟有叮咚的水声传来,在洞口清扬激越,久久不散。作者对小石城山,抓住它全山为石质的特点,以比喻的手法写出,把它如墙、如梁、如堡、如门的多种外形,刻画得富有质感,很形象。特别是对山上石洞不仅写它的“状”,更写它内里的光线是“正黑”,洞中的水声为“激越”,使形有声,景有色,令读者似见其景,如闻其声,婉若身临其境。说到写永州之地的奇石,柳公在《八记》中多有敷染,但绝无雷同之处。他写小石潭之石,是“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写石涧之石,是“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写钴鉧潭西小丘之石,则是“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真可谓妙笔生花,变幻多姿,谐趣横生,从中自然可看出柳公的神思过人,笔力遒劲。
柳公趁兴攀登石峰,“环之可上,望甚远。”语中可令读者体会到石峰有高度、更险峻,不然作者何必环绕盘旋而上?只要就势直攀即可。为登险峰览胜景,柳宗元抱病弱之躯而不惜足力,充分体现出他钟爱山水的生活追求。在峰顶,他惊喜的目光注意到山上:“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这一片立于峰顶,驻石而生,稳若盘石的绿树青竹,树姿劲拔,竹骨嶙峋,有一种凌云揽月的奇气,且参差错落,高低相映,疏密合度,(疏,稀疏;数,稠密。)恰似天造的一般精巧。面对此峰、此树、此竹,柳公那睿智的思想开始激射出明亮的火花,不禁发出“类智者所施设也”的感叹。这一声感叹的背后,有柳宗元在遭厄运多年中苦苦思索仍难解其颐的困惑,也有满腔对黑暗现实重压下,正当盛年而投闲置散,被迫偷生的愤慨与不满:“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柳宗元寂立小石城山顶,提出了一个自有人类社会以来,便一直延续而下,困扰人们的问题:即天地间有无“造物主”?这是一声响亮的“天问”!柳宗元作为具有唯物思想倾向的文学家,他本不承认有什么缔造万物的上帝,故有“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之语。但面对天造地设般的雄奇自然,柳宗元找到了一个寄托这种思想的载体。他故用反笔,说自己由于看到小石城山之美,似乎改变了自信,越来越认为造物主原来是有的。眼前这雄峙的小石城山不就是它的杰作吗?这便使文章陡起波澜。既然有造物主,柳公就忍不住要向它发出连声质问:你为何不把山水胜境设于中州大地,而偏偏安排在荒蛮边地呢?你为何又使这青山绿水埋没边陲,“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使自然美在旷野中湮没呢?既然上天辛辛苦苦创造出的美景毫无用处,这样的造物主该是“不宜如是”吧?这一连串尖锐的诘问,从实质看,都是对“天命论”射出的硬弩疾箭,但在文中却是以貌似肯定造物主的口吻表达的。柳宗元寓谐于庄,在一种郑重其事的形式中,透出对上天无情的调侃态度。对上天有无所抱的否定态度,是从字里行间折射出来的,可让读者心领神会。更妙的是,柳宗元又用笔将上天和那些信奉上天的人们请了出来,让他们自圆其说,去解答那一连串的提向:“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按照这种解释,似乎永州山水之美果然是上天安排的,因为上天将灵气故意不给边地百姓,而独独贯注给了自然景物,由此才造成了永州之地多美石而少人材的现状。这是一种多么玄妙的理论! 此时,柳宗元才断然出击了——句“余未信之”,铿然作结,表明他根本就不承认愚惑人心的造物主的存在! 得出这种结论并不奇怪。柳宗元一贬不复,处若囚徒,居境艰危,迄未改变。一代才子,革新闯将,竟不如“类智者所施设”的小石城山,尽管它默默无闻千百年,终能遇到独具只眼的人的青睐。荡荡乾坤,人不如石,人何以堪? 真有这样的造物主在掌握人的命运,那人生岂不将充满悲哀?! 柳宗元借景寓情,发出的这一段宏论,有他的身世之感和深藏肺腑的郁郁不平之气! 当然,也或隐或现,或多或少地表露出他于困境中的希冀和隐衷。柳宗元以《小石城山记》作为八记的总束,其意不言自明。至此再回溯《永州八记》全篇,我们可以看出: 柳公激赏山水,绝非一味追求超越尘世,以求慰藉,而是寄情山水,以吟咏离骚; 寄托虫鱼,以抒发孤愤,字里行间有深深的幽囚之叹,有苦苦的忧民之思。
尽管柳宗元生前及死后千余年间,毁誉交集,褒贬俱存,对他的评价有扬有抑,高下俯仰,但他那思想深邃,爱憎分明,精练畅达,清峻浑厚的散文作品,却似一座丰碑,矗立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文苑,如高山仰止,传诸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