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书生入官库》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轼《书生入官库》原文|注释|赏析

苏轼

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或怪而问之,生曰:“固知其为钱,但怪其不在纸裹中耳。”予偶读渊明《归去来辞》云:“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乃知俗传信而有征。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耶?《马后纪》,夫人见大练,以为异物。晋惠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细思之皆一理也。聊为好事者一笑。永叔常言:孟郊诗“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纵使堪织,能得多少?

东坡一生中,“闲来无事”的时光颇有几许,随笔所记平日耳闻目睹的俗传轶事,“聊以一笑”,成了他散文写作中的一件赏心娱情的快乐事。在这篇以“细思之皆一理”而笔串起来的五则传闻里,东坡跳跃性的游思,即活现东坡以笔娱心、灵动自由的文情。

细品东坡所记五事,俗传杂记的钱、粟、丝三则传说,书生、隐士、诗人的小道消息,权做寒士趣闻,放在一起把玩,则理更近也;而出自所谓正史的练、肉二则官方报道,写的是皇后天子,以皇室轶事一类打量,则其理或更有别意。

寒士趣闻一,记一书生进钱仓金库,对不是包在纸里的银元铜钱意然熟视无睹,不知道金山银山也是能使鬼推磨之物。以此类推引出趣闻二,记大隐士陶渊明子孙满堂,但五谷杂粮却入不敷出,塞进花瓶里的粮食,也时常见底。东坡觉得,粮藏花瓶,难道陶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耶?”至于趣闻三,要更正的是:孟郊之诗句实为贾岛的诗句,是东坡误记。诗人用修辞手法,喻青丝白发为编织寒衣的经纬丝线,但落尽满头青丝,又能织就多少御寒之衣呢?诗是好诗,但“饥寒交迫的诗人”的诗外之音,不是很缭绕回旋吗?“身穷诗乃亨”,正其谓也,寒士之趣中的书生、隐士、诗人的“只见树木,不识森林”的“寒士”眼光,不必细思,其“理皆一”,都能自现。这“理皆一”就在于,国不养士,士乃穷,穷则穷轶事辈出。寒士们“孤陋寡闻,一叶障目”,于是就有了书呆子,误以为天下所有的钱,都是包在金纸锡纸里严严实实,埋土三尺,方为命根;官库里漫山堆积的钱宝,却就不知是钱了。这么目光短浅、以己推人,不是因穷,哪来这份“散光加高度近视”?

这种“以己推人,推此及彼”的形而上学,只能算是穷人的形而上学了。手掌上叮当响过铜钱清脆的人,谁个不知“没有金钱万万不能”的绝对真理?虽然金钱不一定万能。有这一个穷书呆子入官库,不识金山银山作为“教材”范本,陶隐士、贾诗人的“瓶中无粟”、“青丝堪织几许寒衣”的感遇慨叹,其理不就不言自明了吗?再想想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天下读书人除了给孝子贤孙留下文海文山外,就连衣、食、住、行都不能自足自保,只能留下这些寒士轶闻,让后来人同情地“聊以一笑”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岂不知茅台秋蟹,是好友挚交的月老乎?惜乎,要是君子斗胆大方一下,余日,那就只能白干就西北风了。

有了穷人的形而上学为参照系,富人的形而上学“以已推人,推此及彼”的道理,就不难明白了。世界上的事,要看个明白,没有比采用正反对比的办法,更简单而又明了的了。

被史学家们引以为豪的“中国正史”,汗牛充栋般地摄录了中国历朝兴衰替代的画面,也抢拍速写了不少皇室天子们的“雅闻轶趣”的镜头。“《马后记》,夫人见大练,以为异物。晋惠帝问饥民何不吃肉糜”,东汉时,宫中的人见到直接用粗糙的丝织品做成的衣裙,竟以为是霓裳羽衣,凑近一看,只不过是没缲边的大练丝帛,司空见惯。更有意思的是,晋惠帝竟能“聪明”到反问黄土道上的饥民饿众为什么不回家喝肉粥而在路边挨饿呢?好一个皇上,竟以为皇天后土乃乌托邦,家家莫非肥猪满圈、锦衣满仓,富比真龙天子。形而上学到家了。

“纵使堪织,能织多少?”的确,纵使堪织满头青丝也只能织块补丁,能庇天下寒士乎? 自御都谈不上,怎比丝帛连边也不缲随便穿风光? 陶隐士又何尝不是如此?食丁吃客满堂,粟藏花瓶,你再自嘲幽默,也不比晋惠帝问他的子民,饥荒时为什么不吃肉粥,来得更幽默了。东坡之意,不就在于此吗? 能几笔正反写尽穷人富人的形而上学,实“皆一理”,漫画士不聊生的困厄,舍轼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