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为人求荐书》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为人求荐书》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之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

以某为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圃,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

今幸赖天子每岁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亦不自量己。然执事其知某如何哉? 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 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颇相类,是故终始言之耳。某再拜。

唐代杰出的文学家,古文运动的倡导者韩愈一生历尽坎坷,幼丧父母,由其兄韩会和嫂郑氏抚养成人。他19岁赴长安应进士科,几次考试均告失利,直至第四次科考,才以第十四名中第,韩愈进士及第,只是猎取到进身仕途的“门券”,还未闯过博学弘辞一关,所以只能沉沦下士,终身为穷愁潦倒所困扰,在韩愈中进士的第二年,即参加了吏部的考试,结果名落孙山,而后,又接连两次应试,皆以失败告终。29岁时,在董晋幕府中求得一官,从此韩愈步入浮沉不定的官宦生涯,忽荣忽枯,直至晚年。韩愈是散文大家,对于浮艳的文风深恶痛绝,决心倾其全力,矫“时文”之弊,恢复“古文”昔日之神威;对于后学热衷于为古文者,韩愈多以善言嘉意诱导之,诫其“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韩愈本人身体力行,作为文章“唯陈言之务去”,不管他人如何讥笑挖苦,依然我行我素,志不稍屈,终不改其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韩愈的周围凝聚起越来越多晚生后学之士,他们均以师礼敬事韩愈,韩也概不推辞,每以谆谆之言告诫教诲他们,并专作《师说》一文以申其意。为扫却“时文”积弊,以师传其道,韩愈历经磨难,终至声名远播,对于那些才气横溢,而又困顿科场、无由仕进的学子,他深为理解和同情,常不遗余力的举荐拔擢。这种奖掖后学,惜才如金的举动,多为士人所推重。于是一批批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纷纷聚于韩门之下。

《为人求荐书》即是韩愈替人代写的一封求荐信。文章短小精悍,文字无多,但却曲折委婉,内涵丰富,体现了在人才问题上韩愈的一贯主张。作者在这篇短简中,把对方比喻为运斤成风的匠石和慧眼识良骥的伯乐,借以反衬出求荐者的卓荦不群,非同凡俗。

文章以木和马起笔开篇,将读者引入一个人们日日熟睹而又未尝深究的事实。“木在山、马在肆”,其中必有良木和千里马。对于千万普通人来说,他并无识木识马之才,尽管良木、宝马杂处其间,但终未拔擢于群木群马之中,而真正的良木、宝马,非经匠石或伯乐验看,“为不材与下乘也”。如果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从而突出了举荐人的关键作用。韩愈困于科场之苦和为官的颠沛流离,使他对身居民间的求学士子,有较多的了解。这些人中常常“怀报利器”,碍于有司而不得施才于当世。由这些人遭遇之不幸,使韩愈联想到自己昔日的坎坷。同情之心更为深切,促使他终其生从未间断提携后学。在他25岁时,曾写过一篇寓言式的散文《马说》,以千里马之遭遇比况有才之士的不遇于世。韩愈认为,人才如同千里马,急待善相马的伯乐去识别。世间苦于“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虽有卓异之才而常常不为人所识别,终至“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使多少才华横溢的士子被埋没。“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反而“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不仅抒发了作者本人怀才不遇的深沉感慨,更抨击了封建唐王朝埋没和摧残人才的种种弊端。《为人求荐书》中,韩愈妙用隐喻之笔,将举荐者誉为善识人才的“匠石”和“伯乐”,形象而生动。从外观上看,德才兼备者与寻常人并无两样,眼力不及的,便难以辨识其真伪,但卓异之人禀气怀灵,一旦为“匠石”和“伯乐”所识,即可脱颖而出。在此,韩愈强调了匠石和伯乐在识别人才上举足轻重的作用,将被荐人能否鹤立鸡群寄托在举荐人身上,为下文的展开叙述做了铺垫。

接着,文势进一步展开,以“某”代表的求荐人,在上段文字中,已被比为良木和宝马,只是未得真人识别而已。然而,上文之中不免让人产生疑问,天下匠石人和伯乐多矣,何以“某”至今“怀抱利器”,依然沉废民间,未得他人举荐呢?原因在于“某为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所致。“是生于匠石之圃,长于伯乐之厩”使然。韩愈此番描摹,可谓高明传神之笔,以“宇下”与“姻娅之后”为契机,使举荐者与被举荐者的关系骤然间临近了,仿佛被举荐者就是举荐者的得意门生,使其亲情之感油然面生,读来令人倍感亲切,此其一; 其二,被举荐者未必与举荐者相干,为抬高举荐者的地位,韩愈特以“宇下”为喻,意指求荐人唯有被其庇护,才能福星高照,否极泰来,从而突出了举荐者的形象,细细体味其中奥妙,饱含无尽的赞语,然而颂美之词只字未露; 其三,韩愈借“宇下”及“姻娅之后”的特殊关系,顺势拔高了“某”的地位,在不觉之中,读者将会领悟到,“某”实际早已经高师指点,成为“良木”和“千里马”了,只是因为身居“匠石之圃”,“长于伯乐之厩”因而未得见知,一旦得有所遇,即可成为栋梁之材。

文章层层蓄势,笔意婉转,被举荐者的“某”在这种文气烘托之下,无疑已是“良木”和“宝马”一类的栋梁之材,又恰逢天子下诏荐取贤能之士,因此“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而得以“荐闻”。这一段,韩愈突出强调了他代书的求荐者的才干远过一般被举荐者。作者以伯乐善相马,匠石人善识木,以及在《龙说》、《应科目时与人书》中提到的“云”和“水”作比,强调了自己的一贯主张: 人有才能固然是重要的,但是能否充分发挥其才干,则取决于“伯乐”、“匠石人”、“云”和“水”,这些举荐者的关键作用,如本篇言及的伯乐善相马的比喻,既突出了求荐者才能的出类拔萃,又揄扬了举荐人。文中末尾出现的“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是上述观点的集中体现和反映。态度恳切,语言委婉。

这篇短简,表面看来平淡无奇,评味起来,却又寓意深长。作者以良木、千里马比喻怀才待发的被举荐者,给人一种直观形象和说理透辟的感觉。文中巧比妙喻,言简而意深,信手拈来,形象而生动,如“生于匠石之圃”,“长于伯乐之厩”。本文只有二百来字,如何以少总多,意蕴无尽是颇难驾驭的。然而,韩愈不仅自如的达到了上述目的,而且使这封短简曲折多变,摇曳生姿。此外,小简中某些字用得也很精当,如“睨”、“顾”等,分别表现了匠石和伯乐,那种火眼识真金,飘然自得的神态,表现出作者举轻若重,“词必己出”的非凡语言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