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辙《墨竹赋》原文|注释|赏析
苏辙
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竹也。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复而解弛,散柯布叶,逮冬而遂; 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 涉寒暑之徂变,傲冰雪之凌厉; 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 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 今子研青松之煤,运脱兔之毫,睥睨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 郁乎萧骚,曲直横斜,秾纤庳高,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子岂诚有道者耶?”
与可听然而笑曰:“夫子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 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 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 澹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 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 笋含箨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亿。至若丛薄之余,斤斧所施,山石荦埆,荆棘生之; 蹇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沍乎陂池;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楩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
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与可曰:“唯唯!”
在唐宋八大家中,苏辙的文学成就,虽然不如其兄苏轼,然而他也同苏轼一样,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学家。他不仅在古文、诗歌创作中卓有成就,自成一家,亦擅长写辞赋。他的赞美文与可画竹的《墨竹赋》便是其赋作中的佳品。
文同,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笑笑居士,人称“石室先生”,梓州梓潼郡泰永县(今四川省盐亭县东)人,为北宋著名画家。曾任邛州知州、洋州知州,宋神宗元丰初年知湖州,病逝于赴任途中,后人称之“文湖州”。文同诗、文、书、画具佳,尤以善画墨竹著称,创造了画竹以深墨为竹叶面,浅墨为竹叶背的写意画法,后人争相效仿,被称为“湖州竹派”。自北宋以来兴起文人作画之风,而自文同以后又兴起文人画竹之风。他的墨迹流传很广,并对后世绘竹技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南宋的家诚之在其《〈丹渊集〉拾遗卷跋》中说:“湖州三仕于邛,笔墨遗迹甚多。后一百三十年,诚之被命守邛,凡故旧之相属者,必湖州墨林是求。”可见影响之深且广。文同是苏轼、苏辙兄弟的从表兄,与三苏交谊很深。老苏曾有“与可许惠所画舒景,以诗督之”一首,形容文同作画时的神态“昼行书空夜画被,方其得意尤若痴”。苏轼与文同的交往就更亲密了,二人常有诗歌书画往来。苏轼亦擅长墨竹,常与文同在一起研讨书画技法,颇得文同之真传。文同与苏辙的关系也很密切,两家联姻,经常互赠诗书信札,过从甚密。文同曾赋诗勉励苏辙“君子道远不计程,死而后已方成名,千钧一羽不须校,女子小人知重轻。”(《子瞻12戏子由>依韵奉和》)因此苏辙在《祭文与可学士文》中说:“与君结交,自我先人,旧好不忘,继以新姻,乡党之欢,亲友之恩,岂无他人,君则兼之。”因此苏辙作了此赋赞美文与可所画的墨竹。
全文共分三段。首段一起笔便开门见山,直接入题:“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竹也”,因此引起了客者的惊叹,紧接着便由客者之口,道出了竹子的生长过程和生长特性: 竹子是天地造化的产物,它“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复而解弛,散柯布叶,逮冬而遂。”短短几句,将竹子由萌发新芽,破土而出,随着笋皮层层剥落,逐节生长,直至长为成竹的过程形象地描绘出来。然后又转而写到竹子的特性:“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涉寒暑之徂变,傲风雪之凌厉”。竹子品性刚直高洁,姿态文雅美好,与梅、兰、菊被冠为“四君子”,又因傲霜凌雪,四季长青,与松、梅同被称为“岁寒三友”,博得历代文人、画家的青睐。竹与草木在同样的自然环境中生长,为什么唯独它受到了造物主的宠爱呢?作者不禁发出由哀的感叹。文章到此,笔锋一转,又由画中的竹子联想到文与可画竹的情景:“今子研青松之煤,运脱兔之毫,睥睨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与可执笔熟视,胸有成竹,振笔直遂,一挥而就的过程生动地表现了出来。文同画竹,不仅画出了竹子的形貌,而且画出了竹子的气质、神态。这里,作者用精湛的笔墨,借客者之口,称赞了文与可所画的墨竹神态逼真,惟妙惟肖,并且巧妙地描绘出与可作画时的大家气派。
第二段是文与可的答话。与可向作者讲述了自己长期生活在竹林之中,与墨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结下了不解之缘。由于他对竹子的形态以至生长习性都了如指掌,并且从中悟出了作画的道理,所以才能在提笔作画时运笔自如,随心所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说:“始予隐乎祟山之阳,庐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文同不仅爱竹、画竹,而且以竹为师,以竹为友,和竹子的关系简直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他曾在诗中吟道:“我常爱君此默坐,胜见无限寻常人。”(《此君赋》) 他还说:“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之首》后注) 长期的生活,细致的观察,使他领会到: 竹子也像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一样是变化无穷的: 当“风止雨霁,山空日出”之时,竹子“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 澹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姿态万千,美不胜收。及至风起云动,则竹叶婆娑作响,枝干随风摇曳,有如一群腰肢款摆,柔弱美丽的女子。由竹叶、竹干又描述到竹笋、竹根,“笋含箨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亿。”竹子的形态也并非都是婵娟闲媚,修长峻拔的,那些在“丛薄之余,斤斧所施,山石荤埆,荆棘生之”之处生长的竹子,“蹇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虽然矮小、弯曲甚至被折断,然而却“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饱经创伤磨难却仍坚持气节,顽强生存。到了冬天,冰雪交加,万木凋零,百花衰败,唯有翠竹“凛乎无可怜之姿”,依然苍翠欲滴。与可对竹的观察和了解可以说是面面俱到,而又细致入微了。不仅如此,与可心目中的竹子绝非是一般的草木,而是像人一样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他赋予竹子以百折不挠、傲霜欺雪的性格,这也正是古代仁人君子高风亮节的标志和象征。文与可其人,一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司马光《小简》)可见竹子的刚正、纯洁,也是与可自己平生为人的生动写照。与可说自己在画竹的时候“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将自己的感情与精神完全融入了竹子身上,真正达到了“物我无间”的程度,所以他画出来的竹子如同“天造之无朕”,与真的竹子相比,毫厘不差,真是巧夺天工。这里,苏辙不仅是在赞美竹子的品性,也是在阐述文与可画竹的理论,这与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关于“胸有成竹”和创作灵感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一段,作者又用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这两件古例来说明文与可从竹子的生长规律中悟出了作画的道理。这两个典故都出自《庄子》。庖丁是个善于解牛者,而养生者却从其话语中悟出了修身养性的道理。轮扁是个善于斫轮的工匠,其技艺却受到读书人的赞赏。这就点明了本文的主题,即苏辙从文与可画竹的经验中悟出了做人的道理。所以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引述了苏辙所引的这两个典故,并说:“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余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苏轼亦擅画竹,因有此说。子由(苏辙)虽不擅丹青,但却能从别人的画中品出其意,已属难能可贵了。
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一文中,称赞苏辙的文章风格“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本文颇能体现苏辙的这一风格,文章由一幅墨竹发兴,引出对竹子形貌、品性的赞誉,又引出文同的绘画经验,真是构思巧妙,韵味无穷。文章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前呼后应,浑然一体。文章始终围绕墨竹展开。开始即由客者之口描绘出竹子的性状,这是在赞美文同所绘的墨竹,是画中之竹,却写得神态逼真,活灵活现,与自然界中活生生的竹子毫无二致。二段借文同之口咏竹,是咏自然界中的竹子,作者却将人的性格赋予了竹子。文章侧重于竹子的变化,并由竹子随着季节、气候的变化所表现出来的品性寓含着对文与可为人清高、刚正的赞誉,真是意味深远,独具匠心。
文章题材单纯,却写得曲折委婉,一波三折。首段苏辙称赞与可“子岂诚有道者”而与可矢口否认,此为一折;与可又“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将竹同人等同起来,以松柏比之,与可由竹中悟出道之意已显而易见,此为二折;篇末作者又以“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问之,与可点头称是:“唯唯”,此为三折。文同实为有道之人这一意思在苏辙笔下表达得曲折委婉,行徐有致。
文章采用主客问答形式,夹叙夹议,散韵相间,错落有致。语调舒缓平和,淡泊、自然,颇能代表苏辙的创作风格。当然,同为写画竹的文章,与苏轼《文与可画筼筜偃竹记》的神形兼备,行文如流水的风格相比,苏辙此文尚难比并。苏轼、苏辙兄弟二人水平之高下,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