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喾妃论》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洵《喾妃论》原文|注释|赏析

苏洵

《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吞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滥,不亦甚乎!

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构阴阳之和,积元气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简狄其丧心乎?巨人之迹,隐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之,何姜原之不自爱也。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原为淫泆与法度之甚者,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虽然,史迁之意必以《诗》有天命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与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吁! 此又迁求《诗》之过也,毛公之传《诗》也,以鸟降为祀郊禖之侯,履帝武为从高辛之行,及郑之而笺而后有吞践之事。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迁之说,出于疑诗,而郑之说又出千信迁矣,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迁之以下祥诬圣人也。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漦言周而发之,化为鼋以生褒姒,以灭周,使简狄而吞卵,姜原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则稷何以弃?曰:稷之生也。无菑无害,或者姜原疑而弃之乎。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弃之而牛羊避,迁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夫异也!

苏洵的叙事文较少,史论与政论却多而有名,他的议论文字观点明确、论据充实、语言精炼、雄辩滔滔颇有说服力。当时文坛领袖欧阳修初次读了苏洵的文章,便立即推荐给宰相韩琦,韩琦读了他的文章,感叹地说:“议论风发,文字优长,倘能为国家出力,真是朝庭的福气了。”苏洵的《喾妃论》便是一篇“议论风发”的好文章。

《喾妃论》是篇辩驳文章,苏洵针对《史记》上关于商周始祖契与稷的出生记载进行辩驳,认为司马迁是“以不祥诬圣人”,契与稷的出生是个传说。传说帝喾有两个妃子,长者叫姜原。次者叫简狄。简狄洗澡时,上边掉下一只燕子的蛋,简狄吃了,因而怀孕生了契。姜原到野外玩,看见地上有巨人的足迹,便好奇地踩那足迹,因而怀孕生了稷。契便是商朝的始祖,稷便是周代的始祖。苏洵认为契与稷是商、周的始祖这是可信的。但是,说契、稷是帝喾的妃子这么生下来的,未免“神奇妖滥”,编造得太虚妄过分了。

对此,苏洵分层加以辩驳: 商代、周代各有七八百年的历史,这是享天之禄,所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的出生为什么会如此不详呢? 圣人(指契、稷等) 与一般百姓不同,那是天地使阴阳和融、积天地“元气”的精华,从而圣人才出生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借助燕卵、足迹这种不祥的东西呢?

这一层从商、周朝代的久长,指明是享天禄; 契、稷为人中之圣,必得天地精华,从而论定传说之虚。今天看来,苏洵的理论依据未必科学,但从论证而言,还是较为博大有力的。第二层力辩二妃绝无吞卵履迹之事: 燕卵掉下来,简狄拾起来就吃,难道她是疯子吗? 巨人之迹,见了躲之犹恐不及,还高兴地去“践”之,姜原会这样不自爱吗? 而且,这些事都是在“行浴”、“出野”时碰到的,这不是说姜原、简狄都是淫佚而不守规矩的人吗?作为帝喾的妃子,契、稷的母亲,必然端庄、自重,断然不会这样的。苏洵用逻辑推理的方法,再从人品的角度论证传说之虚,这层层论证是用推理的办法去否定司马迁的记载,偏于理,较为虚。由于采用反问的方式,显得简切,并不乏说服力。

随后,苏洵从司马迁记载的根据下手,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观点。研究司马迁所以这么记载,其根据是《诗》。司马迁“必以《诗》有天命鸟,降而生商”。(音乙,鸟即燕也。) 这句的意思是司马迁一定认为《诗》中会有天让燕子降落而生商代之契的篇章,这是没根据的。至于稷的降生传说,《诗》里倒有。那篇是《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风,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民”,指周人。时,是也。头两句指姜原生周人,就是指生后稷。禋祀,似指祀天帝。一说指祀郊禖,是求子之神,祭于郊外。“弗”即祓的借字。祓是除不祥。也就是求有子。帝,指天帝。武,足迹。敏,拇也。武敏即足迹的大指处。歆,欣喜。介,读为愒,息也,这句是说祭毕休息。震,娠也,就是怀孕。夙,肃也,言谨守胎教。《诗经》这里记载的是关于周人始祖的传说。)这是《生民》的第一章,描绘姜原履迹怀孕的神异。司马迁记载的后稷出生的灵异,就是以此诗为根据而写成的。苏洵叹息道:“吁!此又迁求《诗》之过也。”为什么?苏洵从诗的理解上加以辩析:“毛公之传《诗》也,以鳦鸟降为祀郊禖之侯。履帝武为从高辛之行。”这里先得弄清“毛公之传《诗》”是怎么回事。毛公即毛享、毛苌。《毛诗正义》,初孔子以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申曾,申曾授魏人李克,李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享。毛享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这是《诗经》的传授源流,因当时书写困难等原因,《诗经》采用口传身授的方式予以保存和解释。在毛公传授诗时,以燕子降为进行郊祭求子神的时节,“履帝武”是高辛(即帝喾)时的一种祭祀仪式,一种象征的舞蹈。姜原尾随其后,践前边人的脚印跳舞。因此,并无什么吞燕卵,践巨人足迹的事情。那么,吞践之事是谁编出来的呢?是汉代的郑康成。东汉郑玄将毛诗诂训没有讲到的东西及有出入的地方,加以注释,叫做笺。笺为荐的意思,即荐成毛的意思。当《毛诗》传播时,还没有司马迁的《史记》,司马迁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认为毛诗说得不对。而郑康成所以按吞践的传说注释,是因为相信司马迁的记载是可靠的。流传后世,人人便以为圣人不是人,而是神,是凡人不能企及的。苏洵这番辩驳,从表面上是有力的,实际上苏洵自己也没有正确理解《诗》,在对《生民》的理解上司马迁倒是对的。传说终归是传说,不可能是科学的。商、周人关于祖先出生的神异,或是赞颂祖先的不平凡,或是对某些现象不理解而以幻想的方式予以解释,原因相当复杂。苏洵的文章从司马迁的所“据”来驳其非,方式是对的,但他与司马迁一样,以传说为事实,其实是不合适的。

接看,苏洵从圣人生有祥瑞,而不祥之兆只能生不祥的人的观念出发,再次论证司马迁记载之非。夏朝衰败,有二龙戏于庭,“藏其漦”,漦,涎沫也。周人将龙藏的诞沫发出来,变为鼋。因而生了褒姒,她迷惑周幽王,断送了周的天下。以此推论,简狄吞卵、姜原践迹,那么,她们生的孩子,应当象是褒似这类“以妖惑天下”的人,怎么能是契、稷这种圣人呢?肯定契、稷生下来并无什么不祥之兆。这样,苏洵用不祥只能生不祥人的事例,从反面再次否定司马迁记载的不实。他这么论证就有一个问题:即《生民》诗中说到稷出生后,被“置之隘巷”、“置之平林”、“置之寒冰”,即被扔弃了。苏洵看出了这个漏洞,设拟有人问:“如果稷出生不是因为怪异,那么,他父母为什么要把他扔了呢?”苏洵就以郑庄公因是姜氏睡觉时生下的,让姜氏受了惊,姜氏便不喜欢他的事实来做类比。(庄公寤生,有人又解释为难产,是倒着生下来的),推测稷出生时也有这类现象,因此姜原不喜欢他,便把他扔了。

文章的结尾,苏洵申述自己不是讨厌怪异,而只是不同意司马迁用不祥来诬枉圣人。至于稷出生时,他被扔到隘巷,牛羊去奶他: 他被扔到冰上,鸟儿去保护他。对这些,苏洵以反问句式“吾岂恶之哉”表示自己并不讨厌,并举出楚子文初生时,老虎喂过他奶,加以申说。接以“吾固不恶夫异也”肯定句式,再次表示自己并不反对怪异,从而收束全文。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苏洵的《喾妃论》巧妙地运用逻辑推理,时而正面分析,时而反面诘难,正面分析,持论庄严,反面诘难,尖锐严正,使文章显得刚劲有力。从理论上予以否定之后,又从对待《诗》的理解上加以辩驳,挖树刨根,以此彻底否定司马迁的记载失实。这正是此文的突出的特点。王阳明评此文曰:“此篇辩驳明确。援引切当,而牵调翩翩,味溢言外”(《三苏文范》)。在文字的运用上,大量使用偶句。如文章开头以简狄,姜原的其人其事相对并行而论之:“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吞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句式对偶,并行叙述,文字整饰匀称,富于节奏感。此外,论证时,有时层层深入,有时处处类推,手法多样而富于变化,故此文不仅有透彻性,而且有生动性,读来如观激流,有心动神摇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