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钴鉧潭记(永州八记之二)》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钴鉧潭记(永州八记之二)》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潈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柳宗元在《送南信州量移澧州序》文中曾感慨地说:“永州多谪吏。”唐代的永州确是安置朝廷“流犯”之地。“永贞革新”流产,王叔文遭戮,王伾,韦执谊病卒于贬所,像柳宗元等“八司马”这些近于“谋逆大罪”的拘囚,被贬放永州等地,连亲朋故旧均不敢贸通音讯,其间虽有多次赦宥,均被保守派以不符赦例,而不得宽免。

柳宗元在永州贬所的前五年,竟一直没有一处固定的住处,曾先后数次迁居,开始他寄身龙华寺,元和四年,又于法华寺构西亭而居,“五年之间,四为大火所迫”(《与杨京兆凭书》)。他曾多次投书亲友以求援,却毫无结果。元和五年(810)为久居计,他于潇水西侧支流,冉溪之上买田一方,清污除秽,穿池引泉,筑屋如农圃,开始定居生活。

在这段不断迁徙的日子里,不论是他寄身龙华,还是暂栖法华,他都常常遥望南方那传说中虞舜南巡“陟方而死”的九疑山,或北眺他日夜悬想的长安。但更使他触景生情,神驰景外的,却是与当地友人吴武陵、李幼清和族弟柳宗玄等游赏永州的神奇山地与漫漫潇水。那里有因风雨剥蚀形成的奇岩怪石,有葱茏竹树掩映的清溪碧潭。长期生活于北国的柳宗元,看不够这秀美妩媚的南国风光,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蕴藏于永州的自然美。

柳宗元被黑暗现实压抑的心情,开始在山水胜境中得到抚慰。元和四年秋,当他畅游西山,写出《始得西山宴游记》后,又接连写出了《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和《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这便是《永州八记》中的前四记,长期徜徉于秀美山水,使他有可能选择观察与描绘自然美的最佳角度。当他再将自己抑郁幽愤之情,寄寓于当地那被弃置的美丽自然时,他的山水游记便成为景色动人,真情感人的瑰奇画卷。《钴鉧潭记》这不足二百字的短制,就是其中精彩的一笔。

钴鉧,即熨斗,以潭形似熨斗而得名。柳宗元记此潭,先点明位置,示读者以方位:“钴鉧潭在西山西”。这个开头,看似平常,若与其后各篇对照来读,可体味到作者做《八记》时,已有整体构思了然于胸。每篇的开头,总是以不同方式与上篇相关合,而承接方法诡奇多变,形成前后连贯,相映成趣的特点,如本篇以示其方位后,便与首篇“始得西山”之事构成自然联系; 在其后的《钴鉧潭西小丘记》开篇,则以“得西山后八日,又得钴鉧潭”,与前两篇句连。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则开篇示距离:“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又与前文肌理相通。这种例子还有许多,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构文的匠心。

钴鉧潭的形成,盖因有一股欢腾充沛的活水。作者便从“水”字写来:“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寥寥数语,道出了注入潭中之水的形态是“奔注”而下; 交待了水流曾有一次转向,是因“抵山石”而迂回的。行文简洁而明朗,一如溪水畅流,毫无滞重之感。

冉水几经曲折,“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止。”这里,柳宗元巧用了“暗喻”、将急流比作性格暴戾的,不拘形迹的狂徒,在峻险地势的颠摇中,凶性大发,冲荡不止。它以浪花为齿,无情地吞噬酥松的岸土,直遇到顽石塞口,才不得不罢休。这时,一个“旁广而中深”的水道,已在湍流的冲击下形成了。这一段文字也很简短,但写出了地势的逶迤变化,水道的成因形状,特别是将水势的峻急无羁,表现得活灵活现。一个“暴”字,一个“啮”字,使本无生命的流水,获得了生命的灵性,独特的个性。柳文用词峭拔精确,文约而意丰的特点,由此可见一斑。

那冉水奔腾而下,遇石受阻,遂“流沫成轮,然后徐行。”急流回旋,拥浪吐沫,形成车输般大小的旋涡。柳宗元不说这旋涡“如轮”,而说它“成轮”,是着意在写旋涡之大。待水流渐缓,汇成了“清而平者且十亩余”的一潭碧水,这潭“有树环焉,有泉悬焉”,仅仅八字,画出了这修林环绕,素湍长流的佳处。这里,便是柳宗元寻觅到的钴鉧潭了。

就在景渐入佳境时,柳宗元的画笔却旁宕开去,记叙了一段他游潭时的插曲: 一位住在潭边的农户,看柳公潭边赏景,一日,专程前往柳的住处,告诉柳宗元; 自己因“不胜官租券之委积”。不得不除草开荒,又不得不被迫迁居,在走之前,“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显然,农夫这一请求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在暗中观察了这位潭边游客确是可信托之人,方敢启口的。永州本是荒僻边地,生荒之地的“官租私券”,竟让山中只求麻衣菜腹的山农走上卖田免祸的悲路,那当时封建统治者对人民压榨之惨烈,便可以想见了。

柳宗元该是出于深切的同情吧,他“乐而如其言”,爽快地答应了农夫的请求。这一段貌似断然楔入的故事,看去象与全文游离,其实包含着柳宗元的孤诣——他待罪南荒,已被剥夺了政治生命,上对朝廷大事,下对民生苍痍,若要直抒胸臆,痛陈民情,非但毫无作用,甚至会招致横祸。但柳公的爱民之心未泯,只得以貌似平淡的笔墨,在山水游记中不动声色的聊记一笔,其中的激愤与不平,自在这平淡的一笔之中了。

柳宗元在潭边荒田上“崇其台,延其槛”,稍加整饰,又引山泉达于高处,再注入潭中,浪激水翻,“有声潈然”。柳宗元迷恋于钴鉧潭的美景,尤其欣然自得的是,在潭边“尤以中秋观月为宜”,因为在清泉的鸣响中,可“见天之高,气之回”。此情此景,该能涤荡柳宗元胸中的那一口闷气吧?

柳宗元在篇末道:“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看样子,他好像真是忘情于钴鉧潭的幽静山水,乐不思蜀了,其实,此句当做反话看。乍看,柳公似乎是心旷神怡,“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但这只是暂时的解脱,偶尔的遗忘。“拘情病幽郁,旷志寄高爽”(《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于“高爽”处去寻一时之“旷达”,这本就是“幽郁”所迫,所折磨使然的。篇末这句饱含深意的感慨,留给读者一种深长的余韵。

柳宗元行文峻洁,这是柳文的重要特征。对什么是“洁”,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答温夫书》《柳河东集》卷三十四)即把达意作目标,不雕凿,去冗言。这篇《钴鉧潭记》短小精悍,语言清新明快,毫不拖沓雕琢,极富表现力,正可作为他为文“尚洁”的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