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宫市》原文|注释|赏析

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宫市》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旧事: 宫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直。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闹坊,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即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

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而实夺之。

尝有农夫以驴负柴至城卖,遇宦者称宫市取之,才与绢数尺,又就索门户,仍邀以驴送至内。农夫涕泣,以所得绢付之,不肯受。曰:“须汝驴送柴至内。”农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殴宦者。街吏擒以闻,诏黜此宦者,而赐农夫绢十匹。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谏官御史数奏疏谏,不听。

上初登位,禁之; 至大赦,又明禁。

《宫市》一文选自《顺宗实录》,是韩愈在唐宪宗元和十年(815)任史馆修撰,即掌握编写国史的职务时所作。“宫”指皇宫;“市”是买的意思;“宫市”就是朝廷来买宫中用物。皇宫所需的物品,本来由官吏采买,但是到中唐以后,宦官权势恶性膨胀,他们独断专权,横行无忌,连这种采购权也抓了过去。《新唐书·食货志》中说:“有赉物入市而空归者。每中官(即宦官) 出,沾浆卖饼之家,皆撤肆塞门。”足见这一弊政对市区商民以及近郊农民所造成的痛苦之深重。韩愈在这篇文章中,就揭发了唐德宗时期,宦官以“宫市”为名,实质上对人民进行巧取豪夺的罪恶,进而赞颂了顺宗即位后罢宫市的果断措施。

文章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概括介绍了“宫市”的由来和强买的情况。文章说:“按照旧例,皇宫里需要到市场上采购物品,就责令官吏主管向百姓购买,付给物品所值的价钱。到唐德宗贞元末,改由宦官直接办理这件事。开始他们稍为压低一些价钱去强买,到后来,就不再出具载明派某人买某物的公文证件,而布置称为“白望”的几百人,在长安城东、西两市及热闹的街坊四处探望,看到合意的东西,只要口称“宫市”,百姓就只能缩回手让他们白白拿走。宫市是真是假不再能辨别了,没有人敢问他们的来由,也没有人敢跟他们争论价钱的高低,一般是用价值一百钱的东西,换取百姓值几千钱的物品,而且还巧立名目,索要“进奉门户钱”和“脚价钱”。“进奉门户钱”是指货物送入宫中,每过一道门,都要付钱给守门人;“脚价钱”,是指托言需另雇人运送货物的“运费”。百姓把货物运到市场上卖,常常有因此一个钱也没得到而空着手回家的。韩愈对这种弊政极为愤恨,他在这段的末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宫市的本质:“名为宫市,而实夺之!”

文章的第二段记录了一个具体实例: 曾经有一个农夫用驴驮着柴到城里卖,碰上了宦官说“宫市”就把柴抢走了,只给了他几尺绢。不仅如此,宦官还索要进奉门户钱,甚至要农夫用驴把柴送进皇宫。农夫痛哭流涕,把绢又付给宦官,但他们不肯接受,坚持道:“必须用你的驴把柴送到皇宫。”农夫说:“我家中有父母和妻子儿女,要用这头驴贩运货物做买卖来养活全家老小。现在我把柴白给你了,不取钱空手回家你还不肯放过我,我只有以死相拼了!”说完就殴打宦官,街上的官吏把农夫抓起来,将此事向上禀报,皇帝听到了就下令罢免了这个宦官,又赐给农夫十匹绢。表面看起来,这个农夫的运气不错,有一个较好的结局,然而韩愈却透过了这个表象,看到了深层。他没有恭维皇上的圣明,而是转笔写道: 但是宫市这个制度没有因此弊端而有所改变,谏官御史们多次上疏进谏,皇帝却置之不纳。

至此,韩愈可以当得起一个史官的“秉笔直书”、“书法不隐”了。因为他不仅揭露宦官——他们不过是宫市的幕前操办者,而且进一步揭露了封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皇帝——他才是宫市的幕后主使者。他明知宦官之公然掠夺,明知宫市之严重弊端,然而却听之任之。应该说由于皇帝的默许和主使,宦官才能肆意妄为,应该说宫市是皇帝直接掠夺人民财物的一种残酷而无赖的方式。至于这次的“诏黜此宦”、“赐绢十匹”,那是在“官逼民反”的情况下,为了平息民怨、缓和反抗情绪而施的小恩小惠。文中的“不听”二字,一下子戳穿了他的假仁假义之而具,露出来的是一幅阴险狡猾的面孔。韩愈毫不隐讳地把这些事实揭发出来,可以说他所写的《实录》是名副其实的。

文章的最后一段说: 顺宗皇帝初登位时,禁了宫市; 到皇帝下大赦令时,又再次明令禁止宫市。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结尾,因为全文到此时才“言归正传”,写的才是“顺宗实录”。作者以顺宗时禁宫市的态度之坚决,与德宗时行宫市的态度之顽固形成对比,既是对德宗弊政的鞭挞,又是对顺宗德政的赞颂。从这一段我们还看到韩愈对永贞革新具体历史功绩的同情、肯定的一面,表现了作者的进步性。

这篇文章写德宗时期史实的篇幅大大超过了顺宗时期,按一般写文章的要求说,似有些文不对题(指总题目) 了。然而,这正是韩愈写此文(以及《顺宗实录》中其他一些同类文章)的一种高明手法。史官忠实记录史实,目的是为今后的统治者提供借鉴。韩愈认为顺宗的罢宫市值得统治者效法,这就必须从根本上表现出这一做法是德政,顺应民心,有利于巩固皇帝的统治。如果文章只是记录顺宗如何罢宫市的过程,哪怕再详细,也难有说服力。现在文章内容的重点放在了德宗时的行宫市上,对其严重的危害性作了具体而充分的揭示,在宫市已行到官逼民反的程度,而德宗却数奏不听的情况下,“上初登位,禁之;至大赦,又明禁”这十二个字的份量该有多么重!顺宗禁宫市之惠德、之英明就不言而喻了。韩愈的这种正而文章从反面作的手法,正是对历史作了无法翻案的根本否定和根本肯定,是足以让统治者警醒的。

这简短文作为历史的实录,以客观记叙历史事实为其根本。作者采用了概括记叙和具体描述相结合的方法,既有而上的总体情况,又有点上的实际例子。第一段而上的概述,从“随给其直”到“稍不如本佔”,到“不复行文书”,到“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变本加厉,愈演愈烈,表明宫市绝不是个别现象,它已成为社会公害。而在面上情况中,又以约略数字“白望数百人”、“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给人以具体印象。第二段点上的事例,以个别表现一般,极具典型意义。文章按时间顺序记叙了从“至城卖”到“赐绢十匹”的全过程,简洁而生动。农夫的涕泣、恳求、愤怒和宦官的蛮横无理,都用他们各自的语言行动表现出来。在具体的描述之后,又以“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等句上升到一般,更深一层地揭露了宫市的本质。两段之间从“名为宫市,而实夺之”一句承上启下,这是全文唯一的一句议论,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最后一段与前两段形成鲜明对比,并与总题呼应。文章的结构十分严谨,字里行间蕴含着作者的爱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