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还京乐》爱情诗词赏析

《周邦彦·还京乐》爱情诗词原文与赏析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望箭波无际。迎风漾日黄云委。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

从离别相思的角度描写爱情,在宋词里最为常见,但要成为佳作,就须写出各自的特点来。周邦彦作长调,最擅结构之安排与声韵之处理,这首《还京乐》正是在这两个方面体现了周词的特点的。结构上,细针密线,穿插照应,可称天衣无缝;声韵上,押仄韵,多用上声字和去声字,造成了强烈的抑扬变化。鉴赏这首词,不妨着重看它的这两个方面。

分析此词的结构,首先要抓住全篇的主旨——“春来羁旅况味”一句。这六个字,凝重而显豁,点题的作用甚明。它被放置在下片的开头,约居全词之中枢,犹如中军主帅的位置,于是它就把全词统领起来了。上片如剥春笋,层层落尽,露出主句;下片如掩重门,步步退却,又把它遮盖起来。从宾主、开合的角度总观全篇,这首词的结构框架就是这样的。有了框架,还要有绾结,词中好几处都是或隐或显地紧密相连的,且如一头一尾就是用“料理”和“憔悴”暗中接合,人憔悴了,需要料理,而料理又是对憔悴的关切,两个词语恰好造成了首尾相应的结构关系。另外,《还京乐》这个词牌,此前未见有人填写,当是周邦彦任职大晟府时整理出来的一只慢曲,而且用自己填写的作品把词句的平仄乃至四声确定了下来,后人再填,便以之为法式了。所以,周邦彦这首词在声韵上也是相当讲究的。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理”字入韵,以下“费”、“际”、“委”、“泪”等字相叶。这几个字,在诗韵里分属上声“四纸”、去声“四寘”“五未”几个韵部,词韵较诗韵为宽,同属仄声,上、去可以通押。开首两句十二字,除“料”字可以平读以外,仄声共七个字,其中去声又占了六个,故而声调低抑,适于表达沉重的情感。寒食清明时节,春光已然明媚,到处花朵盛开。一片大好春光,用它的“浮香秀色”“料理”着被离别相思折磨得愁苦憔悴的人。“料理”,是照料、护理的意思,杜诗“未须料理白头人”,用法与此相同。春光也知照料离人,这是把人的主观感情赋予了客观事物的一种写法。填词,要句句含情,故而这种修辞手法极为常见。“正泥花时候”以下三句是自叹之词,把伤春怀人的思绪向深处开掘了一层——亦是剥掉一层笋皮,向着点题之句靠近了一步。“泥”字读去声;“泥花”是耽于赏花,沉浸其中深得其乐的意思,陆放翁词有“已趁馀寒泥酒”之句,“泥酒”与“泥花”词性全同。三句意谓:本来正是赏花游春的时节,却因他乡作客而把大好光阴虚度了。如何与上文相连?春光热情相“料理”,而自己却难以领受,辜负了对方的一片美意,不免在遗憾之中又增添了几分歉疚,情感思绪的复杂细致,表述得相当充分。接下来,“望箭波无际”,把离别相思之情寄托于流水。波浪似箭,一望无际,显然有夸张成分,为了表述愁苦的沉重,总要把用作比喻的水流写得大一些、急一些,这与李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名句构思相同,已然算不得新奇了。新奇之处在下一句“迎风漾日黄云委”。作者把“移情”的对象拓展开来,由水而连及风、日、云,水的流动、风的吹拂以及日光照耀、云气荡漾都被融为一体,用来比喻愁苦,于是,这愁苦也就成为充塞天地混沌庞然的了。拓展是笔法上的“开”,紧接着,“任去远”以下几句再次回到流水上,则是“合”。写水向远方流去,着眼点已有变化,又把“相思清泪”添加进去,含义更加丰满。眼泪汇入水流,是想像之词,是使郁积的离愁得到宣泄抒发的艺术手段。春水以喻愁苦之重多,“箭波”以喻归心之急切,水流之长远则可与所思之人的居处相连接,所以说,比拟贴切、喻意丰富是这几句的特点。“王《西厢》”有云:“泪添九曲黄河溢”,李太白有云:“仍连故乡水,万里送行舟”,都可与这几句互相发明。

过片之处,不断不转,从“任去远”一直贯到“春来羁旅况味”,这也是此词在章法上不同一般之处。句子的贯连,适应着内容的需要。不但要把自己的离别之苦抒发出来,而且还要把这种相思之情传达给对方,面对迢递蜿延的流水,很自然地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和意愿。“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步步推进,而且很有情致。“当时”二字,看似轻轻带过,实际很有分量,因为它标志着一段值得回忆、值得留恋的爱情生活经历,且与“而今”的相思之苦互为应接,造成了今昔的对比和时间的跨度,从而使得这首词的内容更加充实。作为点题之句的“春来羁旅况味”,必然要采用“合”的笔法,它是在上片的层层抒写的基础上概括起来的,所以显得质实沉着,但这还不够,写到下片,又铺展开来,从相思的双方分头落笔,再作具体的描绘。“误约乖期”不能聚首的原因,当是由于各种人事关系的羁绊,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言来不无感慨,“自看桃李”应上文的“泥花”而特别点出孤独的苦况。描写对方,主要是“恨墨盈笺,愁妆照水”八个字。周邦彦擅作对偶短句,他把律诗所要求的声韵、对仗、词藻的技法运用到词里,经常写出凝炼精巧的句子,这两句即属此类。要表述的不过是“愁”与“恨”,但作者的构思却很新颖,一个落到笺牍上,增添了鱼雁往还的内容,一个落到流水上,与上文的“箭波”相沟通。严格的平仄相对,不但造成了抑扬的声韵美,而且用声韵进一步绾紧了两句的联结。前边加上“想”字、“应”字,又增添了两层虚实掩映,更见曲折宛转。这首词,铺排得如此细密周严,对结句的要求就随之而提高了,如果没有分量,是难以收煞的。最后两句,是在细致委婉上别出心裁,并给读者留下隽永的回味的。“青鸾”,联系上文的“殷勤”,亦由李商隐的诗句化出,此处是进一步驰骋想像:干脆不必拜托青鸟为我探看了,自己能得其翼,急速飞归,了却相思,岂不更好? 遗憾的是,春光虽有美意,怎奈“料说”不得离愁,即便得以飞归,也只能以一身憔悴与意中人相会了——再退一步记,尽管如此,那也比两地相思要好一点。几层意思反复掂量,足见结句之深婉。

周邦彦所作慢词,结构严谨与思绪之细密是互为表里的。至于其音律方面的优长,则由于曲调之无存,只能从遣词用字的平仄四声中略窥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