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过秦楼》爱情诗词赏析

《周邦彦·过秦楼》爱情诗词原文与赏析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 。叹年华一瞬 ,人今千里 ,梦沉书远。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 谁信无,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这首词写词人对他曾经爱悦过的一个女子的相思之情。全词分四层,上、下片各两层。

上片前两韵为第一层。先写词人昔日同他所追念的那位女子共同欢度过的那个美好夜晚的动人情景。 首先回忆当时的环境:“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晴空如洗,月儿就象刚刚在清水里沐浴过一般,那么晶莹,明亮;爽人的凉风从树间吹过,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街巷中的行人渐渐稀少,杂沓的车马声开始停息下来。一韵三句,不过寥寥十四字,却创造出一种广阔而静谧的优美境界。其中,既交代了昔日跟所追忆的那个女子相会的时间,也生动地展现出相会前的宜人景色和气氛。吴衡照说:“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衬,乃具深婉流美之致。”(《莲子居词话》卷二)这一韵正具有这样的艺术特点和艺术效果。接下来,彩笔一摇,便引出所追忆的人物来:“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从人物的举止、活动和情态,一眼就可看出,词人所追忆、怀念的是一位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少年女子。你看,她正安闲自在地倚在井栏旁边,忽然月光下飞来几只萤火虫,她一边笑一边追扑着,一个不小心,把手中的画罗扇给弄破了。这一韵也是三句一十四字,抓住依井、扑萤、破扇三个情事细节,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活动的美人月下扑萤图。词人着重刻画了这位女子的举止美、情态美和所用什物的美。她的心地之美,以及此时此际词人对她的倾慕爱悦之情,这里虽未着一字,但也可想而知了。这一层集中写昔日的乐境,把离别后的相思之情放在一个札实的感情背景下。

第二层侧重写今日的哀境和今昔对比之感,把相思之情又深化一层。“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这一韵由对昔日美好情景的深情回忆,转到今日的缠绵相思上来:夜已经很深了,但相思之苦,使词人无法回到寝室入睡。他久久地伫立楼头,痴迷地凝视着远方,直到远处传来一遍又一遍的更鼓声,他还是一动不动。你看,同样是寂静的夏日夜晚,但是,物换星移,今非昔比了:不是在庭院中露井畔,而是在小楼上栏杆前;不是伊人的“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而是自己的“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总之,场景、人物和心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今昔对比,而词人对他所怀念的那位女子的那种深挚的相思之情,也就在这种对比中自然而然地揭示出来。这一韵乃是全词的关键所在,词人的忆旧抚今俱从这里生出。上片歇拍一韵直抒抚今追昔后的感慨:“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词人在“立残更箭”之时,回忆昔日的欢乐情景之后,自然要生出一番感慨:唉,一个人的青春转瞬之间就匆匆过去了,而念中人远在千里之外,梦不见影,醒不见信,真叫人难以为怀啊! 这一韵以“叹”字领起,直贯以下三句。“梦沉”承“年华一瞬”,“书远”承“人今千里”,而上文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又通过“今”字界划出来。造句之妙,入于毫巅。

词的下片集中写相思之情,转用彼我对比的手法。换头两韵为一层,写彼此相思之苦。“空见说”一韵先从传闻中得到的消息写对方在离别后的情景:“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词人听说,他所思念的那位女子,浓密的乌发已渐稀疏,以致拿起梳子就发怵,唯恐越梳越少;每当拥镜自照,她就发现,那原很美丽的面容已一天比一天消瘦;于是,渐渐地,也就没有心思施脂抹粉,追求时新的打扮了。以沉郁顿挫之笔以达缠绵凄婉之情,这是词人的拿手长技。你看,分明是他在深深地思念着对方,可他在这里却偏不径情直抒,而先从得到的对方消息徐徐写来;写对方吧,又偏不直言明说对方对他的思念,而是从对方容颜和心理的变化缓缓写出。更妙的是领起这一韵的“空见说”一语,它透露出一条事关词人日常情事的消息:他关心着,不断地打听着对方的情况。这样一来,在表达上就收到了“一时双情俱至”的艺术效果。而一个“空”字,又写出了词人那种以爱莫能助而抑郁怅惘的凄苦情怀。这一韵亦虚亦实,文笔空灵跳脱。下面“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一韵,又从对方的情事转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上来:在这梅子黄熟时节,风是潮乎乎的风,地是湿漉漉的地;淫雨连绵,庭院里滋长起一片片的青苔;满架的红花,也都已变色,随着无情的风风雨雨飘谢下来。周济评及这一韵时说:“‘梅风地溽’以下三句,意味深厚。”(《宋四家词选》)深厚在什么地方? 深厚在寓情于景上。全韵句句写景,却能使我们看到词人的情,看到词人的惆怅无聊之感。试想,当年那个静谧的夜晚何其欢乐,那“水浴清蟾,叶喧凉吹”的清幽景色如何宜人且不必说,单是念中人当时那种“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的动人情景,就足以叫词人回味不尽,相思不舍了。而今,人去院空,更兼“种种恼人天气”,这怎么不叫词人黯然神伤呢。贺裳说: “凡写迷离之况者,止须述景。”(《皱水轩词荃》)而述景,正是为了衬情。这里正是通过明写周围景物的凄凉,暗喻词人离别所爱的凄寂之感,收到了以景衬情的良好艺术效果。以上是总第三层,写彼以情事,写我以环境,而这种情事和环境,又同上片开首两韵所写形成鲜明而强烈的对比,昔日的乐情乐景与今日的苦情苦景相形益彰,有力地深化了全词的主题。

最后两韵是全词的第四层,转入正面描写离情。“谁信无憀,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一韵,写离别所爱给词人带来的痛苦:有谁相信,我是因为她的离去才倍感惆怅无聊,就象失去五彩笔那样,才思锐减;又象失去心爱妻子的荀奉倩那样,神散情伤,这里连用两个典故,深刻地表现出对方离去给词人带来的巨大精神折磨。据《南史·江淹传》载,江淹少时梦见郭璞送给他一支五色笔,因而才情大增;后来又梦见郭璞将笔取回,从此“为诗无美句,人称才尽”。《世说新语·惑溺篇》载,荀奉倩的妻子曹氏“有艳色”而“常病热”,荀奉倩“以冷身熨之”,后曹氏死去,使他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人吊之,不哭而神伤”,没过多久,他也死去了。用前一个典故旨在说明自己才思减退,用后一个典意在描绘自己精神恍惚。有此二典,就把词人对对方的思念之情具体化,质感化了。而韵首着“谁信”一语,一说自己这种愁苦的心境,别人无法理解;二是说对方远在千里,音书隔绝,恐怕无从知道,就是知道,还怕不相信呢。这样写,要比直说自己是怎样思念对方含蓄得多,也深刻得多。最后结拍一韵以景结情:“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是啊,“人今千里,梦沉书远”,看来此生此世,是永无相见之期了。在这无可如何之际,也只有默默地站在天河影下,独自凝望那天际的几颗稀稀落落的寒星了。前面抒情,毫无遮拦,至此,词人又把他痛伤肺腑的一片痴迷之情暗暗融入景物描写之中。“明河影下”,“稀星数点”,遥应上片“人静夜久凭阑”一韵,并回环通首源流,景象十分清丽。然而,句首分别著一“但”字和“还看”一语,却微露出内中消息:词人有多少不得己的,难以言喻的苦衷啊! 那稀稀落落的星与他那颗空空荡荡的心,情调何其和谐。他仰视天河,定会想到那被天河分隔开来的牛郎织女的情节吧? 他是借以表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的忠贞? 还是盼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同上)的一年一度的相会? 抑或是抒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的相思苦闷? 总之,很富有生发性和暗示性,看似清淡而极浓郁,形如浅近却极深远。

这首词所写是词人所处的那个时代常有的题材,词人所眷恋思念的女子并不是当今观念和意义上的恋人,而是一个艺妓。那么,这首词还有什么认识意义呢? 思考这个问题,必须把问题放到产生这类词体、产生词人所表达的这种感情的特定历史环境中去。在那种只准有婚姻而不准有爱情的时代,一些有着特殊身世和经历的文人和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妓女(特别是艺妓)倒往往有着很深的感情,甚至会产生深深的爱恋。应该说,这种现象是病态社会本身所造成的。在这种意义上说,这首词仍有其一定的认识意义。在艺术上,这首词巧于谋篇布局,做到了结构完整而富于变化,层次清楚而又曲折有致,承转自如而又不失法度,充分体现了词人长于以赋为词的写体特点。陈洵评及这首词时说:“篇法之妙,不可思议。”(《海绡说词》)另外,这首词多用对句,而且整炼中有变化,雕琢中见精工。至于造境的优美,则更不待言,全词一韵一图,构成一幅幅形象生动的连环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