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沈园二首》爱情诗词赏析

《陆游·沈园二首》爱情诗词原文与赏析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作为伟大爱国诗人的陆游,他的一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政治生活中的悲剧。他生活在神州陆沉,金瓯半缺,“南共北,正分裂”(辛弃疾《贺新郎·细把君诗说》)的南宋初期,早在青年时期就立下了抗金北伐、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但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对金人贵族统治者一直采取屈己从金的妥协投降政策,容不得那些抗金的志士仁人。陆游早年在应进士举时以“喜论恢复”被除名不取,走向仕途后,又以同样的原因屡遭黜免,最后被迫退居故里,使他报国欲死无战场,最后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怀着“死前恨不见中原”(《太息》)和“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的遗恨埋骨山丘。另一个是家庭生活中的悲剧。陆游与原配夫人唐氏“琴瑟甚和”,感情很好,只是由于“不当母夫人意”(陈鹄《耆旧续闻》),二人终于被迫离异,造成他们终生痛苦。绍兴二十五年(1155)陆游在家乡山阴禹迹寺南边的沈园与唐氏邂逅相遇,唐氏让她的后夫赵士程“遣致酒肴”以“通殷勤”。陆游触景感人,恨怅不已,“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壁间”(周密《齐东野语》),词中发生了“东风恶,欢情薄”的愤怒呼喊,控诉了摧残、破坏他们美满姻缘的封建礼教。此后不久,唐氏终于“怏怏而卒”,被吃人的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吞噬掉了。死者含恨长已矣,生者忍痛无尽期! 陆游写下了许多深情怀念和悲悼结发爱妻唐氏的诗歌,直到嘉定元年(1208)春,在他八十四岁的高龄,还涉足寻踪于沈园,写下了追念唐氏的《春游》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由此可知,陆游对留下他的爱和恨的沈园至老不忘,对唐氏的眷念之情更是愈老而弥深。这两首《沈园》诗写于庆元五年(1199),陆游时年七十五岁。

第一首回忆当年与唐氏在沈园那次邂逅相逢之事。

首句景起,先渲染环境的凄寂和气氛的悲凉,并勾勒出诗人此次重游沈园的背景。接着第二句切入诗题,总写一笔沈园四十多年来所发生的巨大变化。这前两句的意思是说,从夕阳映照下的城楼传来哀厉的画角声(画角是古时候一种涂饰彩色的乐器,形如竹筒,主体细长而末端阔大,发声哀厉而高亢,多用作军乐器),再看沈园的亭台池榭,早已今非昔比,变得不成样子了。“沈园”句不光指沈园的景观已面目全非,还包含着沈园几易其主的问题。诗人在绍熙三年(1192)曾到沈园,并写有一首七律,诗题中有“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的话。据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云:“沈园后属许氏,又为汪之道宅。”四十多年间几易其主,变化之大,自复可想。这两句虽然只言景事,而情已在其中,并为下面写触景怀人之感作好铺垫。起句自不待言,那是以哀景以衬哀情。单说第二句,就有更深的含蕴在里面。试想,诗人既然感喟“沈园非复旧池台”,则说明他对昔日沈园的池台非常留恋,希望沈园的景观还能一如既往。为什么?那是他和结发爱妻唐氏邂逅相逢的所在啊! 尽管当时诗人已经另娶王氏,唐氏也已改适同郡宗子赵士程,从婚姻关系上说,他们已经各不相干了,但那次相逢,毕竟使他看到了“几年离索”(《钗头凤》)的结发爱妻。如果使他魂牵梦绕的沈园亭榭依旧,池阁不殊,那不幸中的一幸,不就可以经常重温了么? 然而,现实是惨酷无情的,如今沈园却已“非复旧池台”了。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心境如何,不是可想而知了么? 贺裳在其《皱水轩词筌》中说:“凡写迷离之况者,止须述景。”述景,正是为了衬情。这首诗的前两句所写,就收到了以景衬情的艺术效果。

尽管“沈园非复旧池台”,但诗人还在执着地寻觅着能够使他旧梦重温的景事人迹,终于,他发现桥下那湾碧绿的春水仿佛还 一如既往。他为什么对桥下这湾绿水这么留心? 直到结句才徐徐点出,这里曾留下他结发爱妻唐氏的倩影啊! “曾照”句中的“惊鸿”一语出自曹植《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句。原比喻洛水仙子体态轻盈,举止绰约。这里,既是用以指代唐氏,又是直接描写昔日唐氏美丽而凄楚的姿致。这两句,上句是一个情景交融的现实镜头,使我们仿佛看到了人正如醉如痴地凝视着小桥下面那一泓碧绿的春水。下句则是一组引人遐想不自禁的蒙太奇镜头,它使我们看到的,绝不止当年唐氏出现在沈园桥头水畔时的美丽而凄楚的身影,还有当年他们夫妻欢聚偕游沈园时的音容笑貌,趁着“满城春色宫墙柳”(《钗头凤》)这样的良辰美景把酒言欢的动人情景,自然也有他们被迫离异以后那次沈园相逢时唐氏“遣致酒肴”以“通殷勤”的感人情状。总之,这句诗很富有生发性,使我们想到诗句以外很多很多关于诗人和唐氏在沈园所发生的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而诗人这时想到的,则比我们更多更多。只是因为写诗,又是短小的绝句,诗人只能从昔日与唐氏有关的生活情事中选取一个富有代表性、也是诗人印象最深的情事细节来加以描写,以表达他对唐氏的深情怀念。正是,年年桥下春波碧,岁岁心头恨难消!诗人以“伤心”二字领起后二句,正说明诗人触景伤情,弥增其痛。此二字或以为太露,其实正起着化景事为情思的作用。

第二首写诗人“老不忘情”,对唐氏的爱情至死不渝。

首句赋起,悲叹唐氏故去已久。旧时常以“香消玉殒”比喻年轻女子之死,这里“梦断香消”即指唐氏之死。但诗人没有简单地套用这一譬喻之辞,把“香消玉殒”倒置为“玉殒香消”,而是置入“梦断”一语。盖“玉殒香消”云云,均指肌体的殒没,而置入“梦断”,就有了新的含义,带上了精神方面的因素。试想,在唐氏被迫与诗人仳离以后,她的痛苦比诗人显然还要更甚一层,她的“怏怏而卒”就是她不堪婚变折磨的明证。她在同诗人离异以后,甚至改嫁赵士程以后,显然还在魂思梦想地眷念着她的结发夫君,“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钗头凤》),“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相传唐氏之《钗头凤》)云云,则又正是她同诗人离异后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然而,她终于去了,她的美梦也罢,恶梦也罢,也早随着她玉骨香肌的殒没而彻底断绝了。所以,诗人在这里巧置“梦断”一语,便极大地丰富了全句的感情意蕴。至若“四十年”云云,不过取其整数而已,实际唐氏“怏怏而卒”已不止四十年。第二句写此次沈园所触之景;柳树已老,老得都不飘柳絮了。这不只是写景事变化之大,同时也是诗人的自喻之辞,极言自己就象沈园的老柳树一样,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力了。统观全首,这两句全为诗人“老不忘情”张本。

第三句转到自身的描写,极言自己已年逾古稀,也快要化作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市的东南)下的一抔泥土了,也就是说,自己也不久于人世了。此句和开首两句一样,也是为结句蓄势,就象启闭水闸一样,先把闸门关得严严的,把水位提得高高的,然后突然把闸门打开,让水奔涌而出。这里先把感情的闸门关上,直到最后才突然打开,让感情的潮水蓦地倾泻下来: “犹吊遗踪一泫然。”吊,凭吊。遗踪,指当年诗人和唐氏涉足沈园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泫然,指泪水暗暗滴下的样子。联系前三句,意思是说,尽管你已故去四十多年,尽管沈园已今非昔比,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尽管我自己也不久于人世,然而,一看到我们昔日所留下的痕痕迹迹,还是情不自禁,悲从衷来,暗暗地滴下伤心的泪水。结句直抒对唐氏的怀念之思,悲悼之情,很真挚,很感人,使我们仿佛看到了诗人那悲不自禁,老泪纵横的情状。俗话说,人不伤心不掉泪,伤心到极泣无声。泪是感情活动的外在表现,“泫然涕下”更是伤心至极而又无可告语的形象写照。这里,正是通过这无声的泪——“一泫然”,把诗人的感情活动十分真切地具现出来,其中有爱,有恨,有痛,有悔,有对往事的深情追忆,有对死者的深挚思念,也有对现实情事的深沉慨叹。总之,那感情十分复杂,只是诗人没有直接点明,也无须直接点明,慧心的读者自可通过自己的审美联想去发掘这一情事细节所可能包含的各种深层意蕴。从章法上看,这一首是层层垫高、一句深似一句的写法,直把诗人对唐氏的那种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和盘托出,但又不是一泻无余。结句句首的“犹”字,虽系句上虚字,却极有表现力,起着振醒全篇的作用。

这两首《沈园》诗达情真挚,为我们刻画出一个愈老愈不能忘情的抒情形象。从这个抒情形象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诗人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也看到了诗人的爱情悲剧给他造成的巨大精神创伤。两首诗的结句深得绝句结法之妙,言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无终,耐人咀嚼和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