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临江仙》爱情诗词原文与赏析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一首怀念情人的词,所怀之人便是词中所写的小蘋。《小山词》中屡次提到过她:“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兰花》)“小蘋微笑尽娇娆,浅注轻匀长淡净。”(《玉楼春》)她天真活泼,聪慧颖悟,还带着些少女的稚气和憨态。但是不幸的命运终于降临了,随着主人的衰谢,身为歌儿酒使的小蘋后来竟流落人间,不知所终……
《小山词》自序中云:“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容。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所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从这段叙述中大体可以推知这首词的本事:词中写的是作者与友人的家妓小蘋初见时的一段情愫。友人相继病废、下世,往事如昨梦前尘,故词中也寓有词人自伤华屋山丘、身世陵替之感。以下着重分析这首词的心态,从而鉴赏其“能动摇人心”(黄山谷《小山词序》)的艺术魅力。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这三句为一顿,结裹“去年春恨”以前种种令人难忘的往事。如今楼台仍在,那幕幕往事却如梦境般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当时歌舞欢娱之地,已经高楼深锁,凝尘冷落,供人低回徘徊而已。昔时长醉,今日惊醒,绣帘罗幕中的笙歌之声,早已随风飘去化为乌有。惟见帘幕低垂,一片阒寂,只能在回忆中去怅惆追寻了。“去年春恨却来时”在时间上起着挽合今昔的作用,同时又预示着未来的“春恨”将年复一年地随着春回人间而袭上心头。恰如韦庄《独吟》一诗中所咏叹的“只今已作经年别,此后知为几岁期”。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通过描写今年的春恨和回忆去年的春恨,把绵绵无尽的春恨展现在眼前又延伸到未来:花开花落,燕去燕来,花前独立的人,微雨双飞的燕,仿佛都已融入时空,把各自的惆怅与欢乐化为永恒,永远留在人间,没有尽时。
词转下片,在词人的记忆中呈现出最令人动情的一幕:“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瑟弦上说相思。”这三句又是一顿,结裹初见之时已两心相许的这段终身难忘的情境。词人初见小蘋是在沈家还是陈家,自然无从得知,也无须多问。但作者在追忆当时的情境时,为什么特别忆起那日小蘋穿着“两重心字罗衣”呢?这倒是个饶有趣味的问题。为了弄清究竟,前人对“心字罗衣”作了各种推测和考证:一说是女子衣领曲屈如篆书的“心”字;另一说是用“心字香”熏过的罗衣;再一说是罗衣上绣有心字图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欧阳修《好女儿令》词中对“心字罗衣”就有过很形象的描写:“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因知“心字罗衣”是当时歌妓所穿的一种颇为流行的衣衫。所谓“两同心字”就是两个篆书心字结成的连环图案,这种图案称为“同心”,象征男女心心相印永结同好。“两重心”与“两同心”语义相同。但这句词所含的意思却是借“两重心字罗衣”来暗示小蘋与词人初见时已心心相印的一片似水柔情。“琵琶弦上说相思”是描写小蘋通过琵琶献艺,来表达内心的倾慕。再把这三句合起来看,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了。这些描写都恰到好处,语言运用也极有分寸:因为是“初见”所以未免有些娇羞,正好借着弹奏琵琶的机会来诉说衷情,这和“初见”时的情境就十分吻合了。句中的“说”字用得更加精妙。张先《千秋岁》词“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晏殊《浣溪沙》词“且留双泪说相思”,都是把“说”字运用得极生动的例子。琵琶妙手弹奏出的繁音促节,掩抑亢坠的乐曲,确能象话语一样表达出内心细腻的感情来。白居易《琵琶行》曾把琵琶演奏出来的曲子称为“琵琶语”,可见琵琶是能够诉“说”出衷情的。小蘋既然能用琵琶“说”出相思,自然是琵琶妙手;能听出小蘋演奏的琵琶是在“说”相思,必然是顾曲知音。所以这句词也兼寓两相知音之意。词人与小蘋初见时的情境,虽然着墨不多,却把双方心心相印,含情脉脉的情态与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初见”时就如此情投意合,日后的鱼水之情就不必再去细述了,所以下面便直接去写小蘋流落人间之后,留给词人的无限相思与怅惘。
词的结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与起拍“梦后”、“酒醒”二句首尾呼应,感慨万千,写出小蘋流落人间之后,作者见月思人的一片深情;同时把“初见”以后的花朝月夕种种缠绵情意也都包容无遗了(没有过去的一切,也就没有今天的怀念)。沈祖棻《宋词赏析》对“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二句别有会心,认为这是词人“回想她(小蘋)宴罢踏着月色归去的情景。”(《宋词赏析》第五十八页)这显然把词的结句误解为是写作者与小蘋初见时的当日情景。果真如此,那么这首词的首尾便无照应,从而使结构失去平衡。这样也就破坏了作品形象的整体性了。其实“彩云归”本有出典,意指巫山归云。王融《古意二首》诗:“巫山彩云没,淇上绿条稀。”陈子昂《感遇诗十五首》(其十二)诗:“巫山彩云没,高丘正微茫。”据此,则彩云便是巫山云,典出宋玉《高唐赋》。再看以下各词,冯延己《虞美人》词:“谁信东风吹散彩云飞。”聂冠卿《多丽》词:“忍分散,彩云归后,何处更寻觅。”柳永《少年游》词:“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秦观《醉桃源》词:“楚台魂断晓云飞,幽欢难再期。”便可知道“彩云归”作为诗语意象从来就意味着情侣分散。据前文所述本事:小蘋后来流转人间不知所终,所以“当时”、“曾照”这两句词正是对此而发。为了证实这一结论,下面不妨再引晏几道《清平乐》词:“梦云归处难寻,微凉暗入香襟”作为内证,借以说明“彩云归”与“梦云归”实出自同一机杼。“曾照彩云归”既然是借彩云归于巫山来暗示小蘋流转人间,那么从时间上说当然也就不是指“初见”当日的情事了。“当时明月在”的表层含意虽然是见月思人,但“彩云”和“明月”这两个意象融合之后,又产生了深层含意。这是因为诗词中的意象组合,并不等于词义的相加,它通过语义的转换生成,直接作用于审美心理,从而唤起更广泛的艺术联想。“彩云逐月”是爱情美满幸福的象征,明月与彩云是不应分离的;月无云何以为月? 云无月何以为云? 所以云与月往往同时出现在诗人的笔下:“皎如云间月”(卓文君《白头吟》)、“云月在我侧”(苏轼《送运判朱朝奉入蜀》)、“云月娟娟正点空”(苏轼《和参寥见寄》),……云即是月,月即是云,简直是云月莫辨了。如今月在云归,对月怀云,这轮孤独的明月似乎也失去了当年的光彩。此时此刻情境与人物已浑然一片,读词至此,仿佛还听到明月一声凄凉哀怨的叹息:“彩云啊,你在何方?”这动荡迷离的艺术境界,简直使人神飞心荡,岂止如山谷老人所言“能动摇人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