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邦炎
驿中言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邓剡
此词见于文天祥《指南录》,题为《驿中言别友人》,前人多以之归入文天祥词作中。唐圭璋编《全宋词》,则在文天祥及邓剡名下均收录此作,而在文天祥名下的此词后按云:“清雍正三年刊本《文山全集·指南录》中载此首,题作《驿中言别》,下署‘友人作’,盖以为邓剡词。未知何据,俟考。”这一按语,措词谨慎,未下判断。近人则多断定为邓剡作,并考其本事为:文、邓于帝昺祥兴年间(1278-1279)先后在广东为元军所俘,同被押解北上;途经金陵(今江苏南京),文囚禁在驿馆中,邓因病寓天庆观;后邓留金陵就医,在文继续北行时作此词赠别,而《指南录》中的另一首《酹江月》(乾坤能大)词则为文和邓之作。
词既写于金陵,又用苏轼“大江东去”词原韵,作者自然首先想到曾定都金陵的东吴及苏词中所赋使东吴转危为安的赤壁之战。“水天空阔”句,即景起调。“空阔”二字,既实写水天相连、一望无际的长江景色,也表露了作者在兵败国亡、身为俘虏之余,面对江天茫茫所产生的空虚之感。此时,作者的苦恨是无边无际的,而最大的遗憾则如下句所说,“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东风”,指周瑜在赤壁火烧曹操军舰之成功因“时东南风急”,遂“烧尽北船”(裴松之《三国志·注》中引《江表传》语)。对照这段历史,当年大破曹军、保住东吴的周瑜,固然如苏词中所赞美,是“雄姿英发”的“风流人物”,但如果不以成败论英雄,今天兵败被俘、行将被押赴大都(今北京市)的文天祥以及包括作者在内的抗元志士,难道不也是“世间英物”?为什么“东风”就不借助一臂之力呢?当然,词句中就“东风”立言,所抒发的其实是俯仰今古、检点成败的无穷憾恨。这是千言万语也难宣泄的恨情,只有托之历史,以“东风”作为宣泄的对象而已。词的三、四两句“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则是把视线从遥远的水际天边移向近处的驿馆周围,把词笔从已逝的历史拉回眼前的现实。这一幅以蜀鸟、吴花、残照、荒城、颓壁组成的画面,正是战乱后金陵的真实景象,也是作者内心的亡国之痛与眼前外界的荒凉之境相叠合的伤心写照。上句中的“蜀鸟”指杜鹃,相传为古蜀帝杜宇之魂所化,其鸣声悲切,自来有杜鹃啼血之说;“吴花”则出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吴宫花草埋幽径”句。这一花、鸟的描写,实中有虚,染上了一层悲怆色彩,其中寓有《黍离》之悲,也可能寓有对帝昺惨死的哀悼。后面三句就进而直抒亡国之恨。“铜雀春情”句回应“恨东风”句,化用杜牧《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句意,指元军破临安(今浙江杭州)后虏后妃北去事。当时为宫中昭仪的王清惠在北去途中曾在驿馆里题了一首《满江红》,传诵一时,作者与文天祥等人都有和词。作者的和词中有“想春深铜雀,梦残啼血”两句,与这句词所用之典、所写之事完全相同,可以互证。“金人秋泪”句用魏明帝拆运汉武帝所铸捧露盘仙人而去时铜仙潸然泪下的传说。宋亡后,周密、王沂孙、张炎等一批遗民词人曾多次集会,借咏物以曲折表达亡国之恨,在周密的《水龙吟·白莲》、张炎的同调同题词以及王沂孙的《齐天乐·蝉》诸作中也都用了这一故实,可见当时诸人所怀的是同一哀痛之情。这首词写于抗元的最后据点厓山(今广东新会厓门附近)失陷之后,一时间复国已经无望,继“铜雀”二句,作者不禁要问:“此恨凭谁雪”呢?这一问,其份量是无比沉重的。这雪恨复国的一线希望本来寄托在文天祥身上,现在文天祥也为敌人囚禁,就更加会令人绝望。上片的最后两句“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即对此事的惋惜。据《晋书·张华传》载,时“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张华以问雷焕,知为“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其剑在豫章丰城(今江西丰城),乃以焕为丰城令。焕到任后,“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果得双剑”。这里,以“剑气”喻指文天祥的英烈之气,也以宝剑之深埋在监狱地下喻文天祥之身在狱中,而下句中的“空认”二字则慨叹其空有奇才壮志而无法施展。
作者与文天祥同为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元军东下,文天祥召募兵卒,起兵抗元。本来隐居不出的作者也入军幕。次年,文曾因使元被扣留,至镇江脱逃,入海至温州,与元军转战于福建、广东一带,后于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兵败被俘。在这段期间内,作者也一直坚持抗元。祥兴二年(1279)二月,崖山兵溃,陆秀夫负帝昺投海殉国,作者也投海自尽,但为元军救起,与文天祥在同被押赴金陵的途中曾有诗唱和。这首词的过片三句“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就是追忆两人的这段艰难的岁月、悲壮的经历。承以“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二句,则是作者在与文天祥行将分别之际,表明自己决不出仕新朝,将遁迹江湖,留此醉眼观看这个世界。“鸥盟”谓与鸥结盟为友,喻隐居生活。“涛生云灭”四字,语义双关,既指自然界的波涛起伏、白云变幻,也指世事无常,寄希望于时局起变化。下面“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三句,用了两个典故:一用《史记·蔺相如传》载,秦王嬴政想夺赵国的和氏璧,相如“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睨柱,欲以击柱”,后终于完璧归赵;一用《三国志》注引《汉晋春秋》载,诸葛亮卒于军中,司马懿得知,引兵追随蜀军;蜀将姜维下令“反旗鸣鼓”,若将回师迎战,懿乃退去:“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作者用这两个典故表达了对敌人的愤怒和轻蔑,称赞文天祥虽身陷敌庭,或难免一死,而其凛凛正气足以震慑强敌。
这是一首送别之作。词写到此,已近尾声,却还无一语谈到离别,因为这是非同寻常的送别词。两人出生入死的经历太悲壮了,国亡家破的现实太惨痛了,在此“言别”之际,千万往事纷至沓来,涌集心头。相比之下,离愁别苦退到了次要地位,所以直到词的结拍处才以“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两句隐约透露别情,预想送文天祥走后自己愈加孤寂的处境。而文天祥的和作则以“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两句作结,又其《金陵驿》诗中还有“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两句,合起来看,其所表达的是决计一死报国、不负故人期望的一片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