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步高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
这首诗是爱国大诗人陆游的绝笔。《四朝闻见录》云:“至公之终,犹留诗以示其家云:‘王师剋复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则公之心,方暴白于易箦之时矣。”对此,学术界亦无争议。而于陆游之卒年,则说法有所不同。《宋史》本传谓:“嘉定二年卒,年八十五。”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曰:“嘉定庚午年八十六而终。”清人钱大昕《陆游年谱》曰:“(嘉定三年)是岁先生卒,先生题药囊诗有‘残暑才属尔,新春又及兹’之句,又未题诗云:‘嘉定三年正月后,不知几度醉春风?’则正月间先生尚无恙。”目前,陆游的卒年倾向定于嘉定三年(1210),故《示儿》诗也作于这一年。有一些书仍持嘉定二年之说,似不妥。在此之前,太师韩侂胄发动的开禧北伐因卖国贼史弥远政变而彻底失败,史弥远等与金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增岁币三十万,犒军钱三百万两,甚至将韩侂胄、苏师旦两人首级送金军。主战派被贬杀殆尽,爱国词人辛弃疾逝世后,也还因支持过北伐而被追贬。为抗金北伐事业呼喊过一辈子的老诗人陆游也因与韩侂胄有过交往而被视为晚节有亏(见《宋史》本传)。抗金复国大业受到了严重挫折,这时,年已八十六岁高龄的诗人也走到他人生的终了。尽管如此,他临死之前还写下这首名垂千古的绝笔诗,成为《陆游集》中最著名的作品。
起句显得很豁达开朗,“死去元知万事空”,爱国诗人早已置自己的生死安危于度外,也没有任何忌讳。古往今来,以“死”字开头的诗可能独此一首,诗人已是垂暮之年,他并不怕死。他并不相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万事空”三字,把一切都看得相当透彻,这并非佛家之“空”,而是近于无神论的达观。下句“但”字一转,似乎诗人并不真的觉得万事成空,还有放心不下的事,这就是“不见九州同”。九州,是中国古代所设立,《书经·禹贡》谓,九州指冀、豫、雍、扬、衮、徐、梁、青、荆九个州。古诗中常以之代指全中国。陆游逝世时,古九州中的北方多州已均成了沦陷地,当然不见九州之同。诗于“不见九州同”之前犹冠一“悲”字,因为这是诗人临终前最感放心不下,也是最感痛心之事。诗人一生立志报国,以扫清中原,统一祖国为己任,但始终不得重用,而终于“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但他“位卑未敢忘忧国”,始终以祖国不能统一为恨事,至死不忘。
诗的结尾二句更值得千古传诵,他嘱咐儿孙:待“王帅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王师,南宋王朝的军队,北定中原指收复中原。乃翁,你的父亲,指诗人自己。他希望家里祭祀时,不要忘记把这一喜讯告诉他。诗人赍志以殁,但其收复中原的愿望没有因死而终结,而还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这样强烈、执着的爱国热情和坚定信心,是千古罕见的。诸葛亮《出师表》中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句,放在陆游身上则成了“鞠躬尽瘁,死而未已”。也见出他对抗金大业的一往深情。
这是一首极催人泪下的爱国歌,悲痛而不低沉。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这首悲壮的绝句最后一次把将断的气息又来说未完的心事和无穷的希望。它在当时和后世,都曾激励过许多爱国志士。陆游去世以后,金国也逐渐衰落,但这时北方的蒙古逐渐强盛起来,二十四年后,即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正月,蒙古与宋联合灭金,这年七月,宋军曾一度进入洛阳。刘克庄《端嘉杂诗》就这件事曾云:“不及生前见虏亡,放翁易箦愤堂堂。遥知小陆羞时荐,定告王师入洛阳。”谁知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宋军就退出洛阳。陆游逝世六十六年后,宋帝德祐二年(1276)春季,元兵在元帅伯颜统帅下,攻下南宋都城临安,灭了宋朝。虽然抗元复国力量又在南方坚持了三四年,宋朝还是灭亡了。遗民诗人林景熙读了这首《示儿》诗,在其《书陆放翁诗卷后》中曰:“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来孙,重孙之子。放翁的子孙,确实重见“九州同”了,但这如何告其翁祖呢?
这首诗,未用一个典故,既无语典,也无事典,而且不加雕琢,直抒胸臆,沉痛悲壮,而不低沉,所蕴含和蓄积的感情却有如火山一样奔涌而出。清人贺贻孙《诗筏》说它“可泣鬼神”,是丝毫不为过的。这首短短四句的爱国词章却可成为千古爱国诗词的压卷之作,可谓南宋诗坛的洪钟巨响,字字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