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顾复生
和人潼关
太华垂旒,黄河喷雪,咸秦百二重城。危楼千尺,刁斗静无声。落日红旗半卷,秋风急、牧马悲鸣。闲凭吊,兴亡满眼,衰草汉诸陵。 泥丸封未得,渔阳鼙鼓,响入华清。早平安烽火,不到西京。自古王公设险,终难恃、带砺之形。何年月,铲平斥堠,如掌看春耕!
曹贞吉
曹贞吉的一卷黄山纪游诗,曾经蜚声清初文坛,被当时同列“金台十子”的宋荦,许为人奇境奇的不朽之篇;而他的《满庭芳》词,在题咏潼关的古代作品中,亦复是不可多得的佼佼之作。宛如铺写江山壮丽的一首雄关赋、指点沧桑变易的一部兴亡史,又仿佛地险兵威不足凭恃的一篇治安策、向往消灭战乱畅想乐业安居的一曲和平颂,它有着十分鲜明的思想艺术特色。
人间路有潼关险。这首咏写关河、凭吊兴废的长短句,就同类题材诗词比较,首先在气概上居于上游。潼关的险要地势、壮丽风光,全收于眼底,尽摄于笔端。开头三句,巨笔勾勒关河远景,画面选取了潼关西、北两面的太华、黄河,背景雄阔,极得远神。“太华垂旒”,华山似王冠前的垂玉串珠,肃穆庄严,写出了峰的峥嵘气象;“黄河喷雪”,长河如巨鲸的喷掀雪浪,咆哮喧腾,写出了涛的震怒声威。动静相济,山河表里,环拥着秦都咸阳这座历史名城。百二,指秦地之险。《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山河之险,悬隔二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苏林注:“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也。”在这雄伟远景的衬托下,天险潼关,危楼千尺,赫然临于画面,便自不凡地显出了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屏障百二重城的地势。下一句“刁斗静无声”,点染雄关气氛,暗示此地历来重兵守驻。刁斗,古代军中用具,白昼用于炊事,夜晚敲更报警。“静无声”,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落日红旗半卷,秋风急,牧马悲鸣”三句,化用杜甫《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笔意,而又敷以更浓烈的色彩,红旗半卷,风吼马嘶,一派悲壮的军事景象。然而,由壮丽关河、森严古戍,转入了满目兴亡之感。“闲凭吊”,一个“闲”字,与上文的奇险地势、紧张心理,形成对衬,点出了凭吊者对王朝兴废、人世沧桑的历史感慨。“汉诸陵”,指咸阳东的汉代帝王的五陵墓: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作者的笔触从秦带到了汉。若问秦皇汉武,一世之雄,而今安在?“渭水故都秦二世,咸阳衰草汉诸陵”(《刘沧《咸阳怀古》)。作者随手拈来唐人成句,截取其中五字,交代秦宫汉阙,而今只作了衰草牛羊野!巨大的兴亡之慨,咏此可以体味。
莫恃金汤忽太平。在凭吊兴亡的基础上,下片由汉及唐,继续铺叙,而又进一步拓开境界,议论入词,融合形象,提出了作者的透辟见解。过片的“泥丸”仍顺着地险说开去。东汉初隗嚣的将领王元曾言“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见《东观汉记》),谓凭险极易据守。诗人反用此典,“泥丸封未得”,说潼关虽险却是守不住。有唐史为证。安禄山从范阳发动叛乱,引兵而南,迅即攻陷潼关,直指长安。华清宫,在骊山,是唐玄宗、杨贵妃游乐之所。“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边防上报平安的烽火(唐代称为“平安火”),早已不向京城传递了。“泥丸”至“西京”,这五句一气流走的诗行,写安史乱起、唐室危殆的急遽历史事变,咏叹过程中也隐隐逗起下文论点:“自古王公设险,终难恃带砺之形”。历朝统治者无不企图“带砺山河”,凭险守业,传之万代千秋;然而,地险“终难恃”,关隘不可凭。这个历史的结论,作者是概括了秦、汉迄唐的兴废成败事实,归纳排比而得出的,自古皆然,于今为甚,具有确凿无疑的说服力。这里还巧妙地运用了典故的本来意义,《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通“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誓谓假使一旦黄河狭如衣带、泰山小若砺石,则功臣所封之国始灭;亦即决无其时之意。作者此处用“带砺之形”,一语双关,字面上是指山河险阻的长久可靠,而又暗示黄河实如衣带水、华山实若磨刀石的微小与不可恃,这就把开头所突出描摹的雄奇阔大事物加以微型化,由大化小,由可恃化为“终难恃”,釜底抽薪地取消了“地险决定论”的支柱,引导读者去思考问题的本质。带砺之形既难恃,然则欲邦国长治久安,所恃为何?这一悬念,诗人似乎欲辨忘言,他只是用急切的语调传达内心殷切的盼望:“何年月,铲平斥堠,如掌看春耕!”斥堠,指前线侦察的哨所。铲平斥堠,意味着战争的终止、和平的到来;平野春耕,意味着农业生产的发展、人民生活的安定。战争为和平取代,动荡纷争向统一安定转化,这曾经是前人梦寐以求、反复咏叹的理想,例如常建《塞下曲》“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杜甫《洗兵马》“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都为这首潼关怀古的先声。而曹贞吉处在崇尚武功的清朝初年,于“铁骑连营”“英雄指顾”的环境气候中,铁拨鹍弦,移宫换羽,却能曲终奏雅,弹出一串非攻厌战的和平要眇音符,摹出销兵甲而事春农的美好图景,尤其是空谷足音,跫然可喜。
“待清秋,凭陵绝顶,画里秦川如掌。潼关孤耸,黄河东注,俯览翻增惆怅”(《永遇乐·和人望华山》)。只有曹家珂雪句,净琮韵磬耐人听。试读他人怀古作,哀丝豪竹亦平平。诵“今古兴亡转换,谁相问,剩山残山。凭高望,汉陵魏殿,一样土花斑”(陈维崧《满庭芳·过虎牢》)、“翘首,又潼关四扇,壁立半天雄陡。河声岳色,聚眼底、让谁消受。且搁下、砺带山河,好明日、新丰沽酒。笑虎视龙兴,都付阳关烟柳”(江开《长亭怨·由函谷关至潼关作》)诸篇,纵然关河吊古,苍劲悲慨,但终不免新意苦少,令人有“把破帽年年拈出”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