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邓乔彬
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云鬲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姜夔
稼轩为豪杰之词,白石为才子之词,所作风格不同,且白石为稼轩后辈,然而,在二人相识相交之后,姜夔的词风明显受到稼轩的影响,这首次韵之作尤可见之。
辛弃疾在青年时代举义山东,后又决策南向,有“青兕”之誉,其壮声英概曾使宋高宗“一见三叹息”。他曾以“十论”、“九议”的“万字平戎策”上奏君相、终不得用。辗转皖、赣、湘、闽地方任上,虽政绩昭然,却因遭忌而被劾,落职闲退,长期隐居山林。直到嘉泰三年(1203),才被任命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次年,调任镇江知府。镇江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陈亮《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曾谓其地“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京口股肱建业,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于靳靳自守者也。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而为一哉!”辛弃疾之欣然受命,正是可以在此前沿之地准备北伐,力求实现收复中原的理想。他以史为鉴,以词议政,写下了沉雄苍劲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姜夔深受感染,次年,即开禧元年(1205),亦步原韵而和,表达了对稼轩的颂扬和期许。
“云鬲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起三句由景及人,兴起人世沧桑之感。“鬲”同“隔”,迷楼在扬州,为隋炀帝驾幸时所建。很石亦名“狠石”,在北固山甘露寺,相传孙权曾据其上与刘备共商抗拒曹操事。姜夔青年时自度《扬州慢》,表其“黍离之悲”,辛弃疾老年作《永遇乐》,自云“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如今隔江远眺,迷楼被云雾遮隔,实亦难忘扬州烽火,故景中寓情,亦入题旨。迷楼为昏君所营,很石关英雄之业,由古及今,“人向何处?”一赋一问,实见对自谓承平、上下恬熙的感慨。“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迷楼之被云隔,寓无望北进之意,很石之为苔封,亦“英雄无觅”之慨,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早成历史陈迹,所见只有秋烟中的寥落征骑,寒汐中的逐浪轻舟,来来去去,年复一年。大江东去,大浪淘沙,千古风流人物已矣,当今豪杰岂无人在?不!今日的京口,当非英雄无觅了,因为辛弃疾来到了这里,筹措着北伐的大业,“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辛弃疾长期退隐,先居上饶,得带湖之胜,后在铅山又有瓢泉美景,山水秀色催生出众多佳篇,在田园生活中充满恬退自适之情,故云“使君心在,苍厓绿嶂”。由于再帅浙东之后,他奉召赴临安,得宁宗召见后,被派往镇江,坐镇这一北疆大门,“苦被北门留住”,难遂隐居之志了。上结承“北门留住”,写出了辛弃疾积极备战的军容军威。“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上句出《晋书》卷六七《郗超传》:“徐州人多劲悍,(桓)温恒云:‘京口酒可饮,兵可用。’”“差”即“较”,云京口之酒还比较可饮。更重要的是未见于词的“兵可用”:据程珌《丙子论对札子》,辛弃疾着力在镇江创建一支能渡淮迎敌的新军,当从“沿边土丁”中招募,因为他们“幼则走马臂弓,长则骑河为盗”,“其视虏人,素所狎易”,并制万领红袄,准备招兵分屯训练。故下句之“大旗尽绣熊虎”,写出了军容之盛壮。
下片文意未断,进而表达对辛弃疾的景仰和赞颂。“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当年刘备三顾茅庐,得诸葛隆中对策,预见天下三分之势。如今辛弃疾来到京口,亦酬朝廷顾盼之恩,宁宗召见之时,他陈述了“全国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八),岂非“数语便酬三顾?”以诸葛相拟,并非白石一人之见。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云:“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刘宰《漫堂文集·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云:“三辅不见汉官仪,今百年矣,……某官卷怀盖世之才,如圯下子房;剂量济时之策,若隆中诸葛。”“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北固楼外景物昏暗,江边高地隐约可见,但心中自知当年桓温西征的道路,此处借桓温征成汉,指辛弃疾北伐中原,实与原作的“烽火扬州路”相应。“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此言中原人民、旧京父老都翘首南望,期待来自淮河以南的战鼓声。“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据《晋书·桓温传》:“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此为拟想稼轩北伐之前,欲见四十三年前所种之柳,亦当有桓温之叹。收复失地的夙愿,于此可见,祝颂与期许之意,亦结于有余不尽之中。
姜夔一生不第,依人而食,为词多在山水风月和追怀恋情,不少论者认为他与时代风云了不相涉。其实不然,他所作不乏“君国之忧”,惟感慨“都在虚处”(陈廷焯语),不易察耳。这首《永遇乐》有别于姜夔的大部分作品,然而在带有“稼轩风”同时,仍不失自己的面貌。稼轩的原作用典很多,将咏史和写实融合为一,白石的和词亦具备这一特点。但辛词之上片以追慕古人来寄托自己的情怀、壮志,姜词却立足本地风光胜迹,借景物言人事,一正一侧,自见不同。辛词下片以古鉴今,以刘宋旧事告诫赵宋新朝,姜词却无上下片立意之别,以主要篇幅借诸葛、桓温颂扬稼轩,寄寓自己期盼北伐的政治热情。写来既切合自己的身份,又深得唱和之旨。此外,稼轩虽用典,却处处可见其意,壮怀激烈,其声可闻,而白石之用典,虽深合其人其事其地,却融化词中,不易觉察,确有“来去无迹”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