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华《永遇乐》爱国诗词鉴赏

作者: 朱靖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

《永遇乐》是李清照晚期的著名词作,其主旨结合了故国之思和沦落之悲,写得苍凉沉郁,委婉曲折,感人至深。南宋末年爱国词人刘辰翁说:“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还说:日后“每闻此词,辄不自堪。”(见《须溪词·永遇乐》题序)可见它所蕴含的爱国激情是多么具有感染力。

李清照虽然主张“词主情致”、“别是一家”,但她晚年处在宋廷南渡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无比创痛中时,不免使其词自然染有动乱时代的愤世忧生和凄苦愁怨的色彩,从而扩大了其词的表现领域、开拓出新的思想境界。《永遇乐》正是这样一首颇具爱国思想印记的词作。它的特点,旨在通过元宵佳节的欢乐和山河破碎的尖锐矛盾,在强烈对比过去和现在的不同社会境遇中,委婉曲折地批判了南宋小朝廷的追逐享乐腐化、漠视民族危亡、忘记国家耻辱的苟安妥协政策。在宋代,元宵节是每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早在北宋年间,王朝统治者为了粉饰太平、“与民同乐”,曾屡屡大肆渲染节日的欢乐气氛。据《大宋宣和遗事·前集·元霄看灯》记述“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的热闹景象道:“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带着玉梅、雪柳、闹蛾儿(均为用绢缯、金银线捻丝制成的绢花或纸花等妇女装饰品)直到鳌山看灯。”还描写说:节日之夜“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北宋亡后,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北伐,更加追逐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在临安仍继续着元夜狂欢的旧传统,其盛况甚至有增无减。据周密《武林旧事·元夕》条记载说:“大率仿宣和盛际,愈加精妙。。”这就引发了词人李清照的忧虑和沉思,从而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元宵词。

词的上片,作者首先从元宵节的傍晚写起,先极力给读者布置了一个美妙节日的晚晴景象:那灿烂的落日,放出异样光辉,仿佛黄金熔化,金光四射;那薄暮的云朵,连成一片,像块块衔接的白玉堆砌在一起……但是,词人面对这元宵美景却突然发出了一阵诘问:“人在何处?”一个转折,立即把节日的美妙画面涂上一层抑郁的阴云,令人沉思感慨不已。这里的“人”字,学者们多指词人的亡夫赵明诚,但从词意的上下文看,我觉得似指作者本人更有余味。词人不是早曾这样悲歌过吗:“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江山依旧,物是人非,而我现在是在哪里呢?节日的美景,顿使主人公感到一片寂苦凄凉,这使她又进一步从视觉和听觉的感受中提出了第二个疑问:“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在作者此时的心目中,大地的柳林被朦胧烟雾涂抹上了灰暗的颜色,远处的笛子正吹出了《梅花落》的幽怨之声,整个境地的色彩是阴暗的、声调是悲凉的,象此等初春节日的气氛,还能表现出多少春意呢?在这里,欢快的节日景象与令人忧虑的不安现实,恰成鲜明的对比,表现了词人善于探寻事物底蕴的个性特征。于是,词人接着又再深一个层次地发出了愈加深沉的诘疑:“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词人似在向人们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告:不要以为处在这欢快热闹的节日里、沐浴在暖融温和的气候里,就可以诸事大吉了!不,金兵没有睡觉,他们正在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你可曾想到,这江南初春的天气,阴晴难料,谁说不会在转瞬间降临一场暴风雨呢?要居安思危!这里,词人显然并不真正担心元宵节日会飘落“风雨”,而实是隐指了时代的危艰和人生的坎坷,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乃是一个发人深思的暗喻罢了。因此,当此艰险多变的现实氛围中,词人哪里还有赏灯游乐的兴致呢?很自然的,她便谢绝了驱“香车宝马”来相邀的“酒朋诗侣”们。词人通过以上三个连续诘问,显出词情的波澜、语言的变化,词旨的层层递进,从而突现了一位极富思想、锐敏善感者的忧患国难、物是人非、好景不长的凄苦内心,令人回味咀嚼不已。

词的下片,则进一步从更广泛意义上展开今昔对比,有如画家的皴染法,以进一步在宏观上发泄她“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的故国之思和沦落之悲:“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词人禁不住回忆起往日汴京的元宵节(即“三五”)来,那是多么繁盛热闹啊!那时候,象词人这些闺中妇女,闲暇许多,可以不受物议地外出观灯赏景,个个头戴翠羽花帽,头顶插满绢花首饰,妆扮得齐整、时髦,争相拥挤在张灯结彩的街道上。而现在呢:“中州盛日”哪里去了?剩下的只有这触目伤神的破碎山河,谁还能耐烦过这“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呢?于是,词人面对着当前的一切,处处感到绝望难堪:“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经过长期“飘流遂与流人伍”摧残的词人,她发现自己已经憔悴得苍老鬓斑了,连自己蓬乱的发髻也懒得梳理,甚至连夜间出去也害怕了!最后两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在词人看来,还是自甘寂寞吧!不如倚在窗帘底下,去静听别人的欢声笑语……这个结语可谓字字是血、句句是泪,写得沉痛已极。她真的是想听别人的欢声笑语吗?不,她是在暗中哭泣!此时此境,正象她避难金华时所写的《武陵春》那样:“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是词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凄苦泪水,是词人难以解脱的、痛感民族危亡、国难当头的伤感眼泪。张端义《贵耳集》说:李清照“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这便十分准确地指出了此词的刺时伤世的爱国内涵。此词问世之后,由于它所表现的突出今昔盛衰感而发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并引起了一些爱国诗人、词人如辛弃疾、刘辰翁等人的共鸣,他们群起“效易安体”,依声填词,以抒发自己的爱国情怀,可见其影响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