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廷先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
黄异《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录这首诗,词牌下注有“金陵怀古”四字,可能是黄氏根据词意所加,而非荆公自注。就内容说,也确是金陵怀古之作。
金陵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等朝的都城所在,形势险要,风光秀美,久已驰名。唐代诗人以金陵史迹、名胜为题材的作品不少,而以刘禹锡的《金陵五题》最为著名。在宋词里以王安石这首《桂枝香》最受人推重。杨湜《古今词话》说:“金陵怀古,诸公调寄《桂枝香》者三十余家,独介甫为绝唱。”(转引自《词林纪事》)所谓“诸公”之词,今皆不传,只剩下荆公此作。南宋末著名词人张炎说此词“清空中有意趣”(《词源》)。但究竟“绝”在哪里,“趣”在何方,都未说出,须作具体探索。
上片写景。起首一句“登临送目”领起上片词意,表明以下所写全是目中所见。“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点明登临季节。“故国”指金陵,和刘禹锡《石头城》诗句“山围故国周遭在”是同一用法。晚秋的时候,天气清肃,登高四顾,周围的山川景物毕呈眼底。“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首先看到的是千里澄江蜿蜒东下,静静地流淌着,就象一条铺陈着的白色丝带。这一句是从南齐诗人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名句“澄江静如练”化出。下句自铸伟词:碧绿的山峰连绵不断,好似簇拥在一起。金陵周围的山,近一点的有清凉山、狮子山、覆舟山、幕府山、紫金山等,远一点的有青龙山、牛首山、祖堂山等。如凌高四望,山峰重迭,参差竞秀,确有“如簇”之感,益可知荆公此句状景之妙。这两句是写静景。“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两句写动景。在夕照里,江里的船帆在缓缓移动,酒家的旗帜在迎风招展。写出了人的活动。“残阳”、“西风”,透露衰飒景象,隐隐为下片抒感创造气氛。“彩舟云淡,星河鹭起”两句写极目远望所见:江上的小舟被轻云遮掩,依稀可辨。“星河”指长江。远望处,天水相连,故称长江为“星河”,“星河”即天河。“鹭起”可能是写实,看到一群白鹭腾空而起;也有可能是从白鹭洲的地名而幻想出来的虚景。有人认为这两句是写城南区秦淮一带的风光,殊不知从长江边到秦淮河至少有五公里之遥,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画图”句总收上片词意,极称赏之意。澄江、翠峰、征帆、酒旗、彩舟、白鹭,色彩斑斓,动静相间,构成一幅壮丽的画面。
下片抒感。过片“念往昔、繁华竞逐”,总领下片词意。六朝的一些帝王凭借金陵的险要形势和江南无尽的珍藏,穷奢极欲,出奇争胜,广筑宫殿,博采声色,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招致国破家残,败亡相继。“繁华竞逐”四字深刻地揭示出六朝更替的根本原因。“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上句是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两句的缩写。韩擒虎是隋朝的名将。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大举伐陈,以韩擒虎为先锋,率精兵五百人首先攻入金陵朱雀门,直扑宫闱,陈后主降。张丽华是陈后主的宠妃,她住在豪华的结绮阁上。这两句是说,当敌国大将已攻到宫城之外,陈后主还在醉生梦死,和宠妃们寻欢作乐。这是用艺术夸张手法刻划的一幅历史画面。实际的情况是,当隋军攻入宫城后,陈后主即命人把自己和张丽华、孔贵嫔三人用绳子连在一起系入井中以避难,隋军出之而被俘。诗人之所以要把张丽华这个人物突出出来和韩擒虎作一鲜明的对比,意在表明:陈后主由于沉湎酒色,导致了亡国之祸,令人触目惊心,有所省悟。至于托名颜师古作的《隋遗录》说隋军进入宫城后,陈后主仍在饮酒赋诗云云,伪书所载不足信。金陵在短短的三百年里,走马灯似地更换了六个朝代,一些亡国之君所以“悲恨相续”,是因为他们在亡国之前从不接受历史教训。这一句不止是对六朝亡国之君的指责,而含有更深的现实意义。以下是对吊古者的批评:“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凭高”和上片“登临”相呼应。“谩嗟荣辱”即空叹兴亡。意思是说,只是空叹兴亡,有什么用呢?这一句把从唐以来金陵怀古、吊古一类的作品统统推倒,显示出作者的雄伟气概,是全词的抒情高潮,也是全词的警句。但怎样才算是不空叹兴亡,作者并没有直说,而把深邃的思想蕴蓄句中,让读者去揣度,去悬想,以下数句只是余波。“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流水”应上片的“澄江”,“寒烟”、“凝绿”应上片的“晚秋”。六朝的旧事都随着流水逝去,成了历史上的陈迹,只剩下寒烟笼罩下的一片芳草,也日就枯黄。“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乃化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意,以收束全词。《后庭花》是《玉树后庭花》的简称。这是陈后主所创的新曲之一,其歌辞传于今的仅有“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两句,其内容大抵皆称美张贵妃、孔贵嫔的容貌,可以断定为靡靡之音。《隋书·五行志》所载“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两句,当是唐人附会之词,不足信。
这首词立意高远,体气刚健而浑厚,多处化用前人的诗句、诗意,以状景抒怀,不见雕镂痕迹,具见锤炼之功。但这首词最堪玩味的还是作者的命意所在。他不是简单地重复前人的诗意,客观地感叹兴亡。他对于六朝统治集团生活上“繁华竞逐”导致覆亡相继的历史事迹深表惋叹,是针对着宋朝的政治现实而发的。宋朝从真宗到仁宗、英宗时期,都是安于表面的承平而过着奢豪的生活,宫廷开支之大,皇帝赏赐之滥,冗官冗员之多,都超过了六朝。君臣们无所事事,赏花钓鱼,坐吃山空,弄得国库枯竭,民不聊生,危机时露。这在作者《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和上神宗皇帝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以及其他有关文章里有全面、详尽的论述。在这首词里,他认为对于六朝兴亡相继的事实不能“谩嗟”,也就是说不能只是空空地感叹,而是要从政治上加以变革,汲取历史教训,免蹈覆辙。这和他的政治思想是完全一致的。这不是一般文人的见解,而是政治家的见解。换句话说,这不是一般的文人词,而是政治家的词,必须结合作者的政治思想才能探索到它的底蕴。它的“绝”处就在这里,它的“意趣”也在这里。
这首词一般认为是王荆公第二次罢相后退居金陵时期所作。如系事实,这首词中是不是还含有对吕惠卿之流把变法引上邪路、对宋朝前途深感忧虑之意,也还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