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志民
藏舟夜半负之去, 摇兀江湖便可怜。
合眼风涛移枕上, 抚膺家国逼灯前。
鼾声邻榻添雷吼, 曙色孤篷漏日妍。
咫尺琵琶亭畔客, 起看啼雁万峰巅。
陈三立
此诗作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冬,时清政府已同八国联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诗虽为行旅之作,而具有忧伤国事之意。
首联用典叙事抒怀。《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意在说明世间事物难以固藏固守,皆在不断变化,后常用以喻人之难逃物化,作为哀挽死者的典故。如骆宾王《乐大夫挽词》:“居然同物化,何处欲藏舟。”孟浩然《寻陈逸人故居》:“今宵泉壑里,何处觅藏舟。”此诗用以形容其运舟夜行,抵达九江,关合了诗题。同时又以舟喻中国,暗含时局急剧变化,列强侵吞中国,而国人还一无觉醒之意。次句叙事抒怀,双关家国。变法失败后,作者父子同被革职,永不叙用。他侍父退居江西南昌山。光绪二十六年(1900),其父忧愤病死。此后,他便经常往返于南京寓庐与南昌山之间,亦漫游江南近地。因此,“摇兀”句,既指自家身世,也是慨叹中国时局。摇兀,谓行走摇摆不定如兀者(被斩断一只脚的人叫兀者)。诗中不用“摇荡”而用“摇兀”,是很生新的。
颔联抒怀,写一夜行舟的感受,深化上联“可怜”之意。风涛,写实兼喻国事。合眼枕上,风涛震荡,难以入眠;独坐灯前,家国变故,又紧系身心,不由抚膺怅叹。诗人同期所作的《十月十四夜饮秦淮酒楼》云:“九州人物灯前泪,一轲风波劫外魂。”表达的就是这种感情。移,是移入;逼,是迫近。表明这风涛之险,家国之痛,原就牵系胸怀,而今由外入内、由远及近,不断侵袭身心,不论睁眼合眼、枕上灯前,都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贯休《谢诸公宿镜水宅》云:“阳雁叫霜来枕上”。权德舆的《夜》云:“猿声到枕上”。“来”、“到”,皆不及“移”字的感情色彩浓烈和含蕴丰厚。“移枕上”、“逼灯前”,又表现出了诗人坐卧不宁、一夜未眠的情态,从而引发出颈联。正因为彻夜不眠,所以才有邻榻鼾声如雷的烦恼,才有坐待天明、忽见曙色美妍、透进孤篷的微微喜悦。此处着一“曙”字,又照应了诗题中之“晓”字,叙事宛转,意脉不断。然而,“鼾声”句又是用典抒怀。据岳珂《桯史》,宋太祖开宝八年,宋军进围金陵,南唐主李煜遣徐铉入朝请缓兵。太祖说:“江南亦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耶?”此诗用以暗喻帝国主义正在侵略中国。用一“添”字,更表明列强瓜分中国,呈愈演愈烈之势,从而表达了诗人的愤慨之情。下句略加顿挫,于失望之中透出一点希望。时逃往西安的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已返回北京,光绪帝的处境也稍好于庚子国变前。故诗人有曙色日妍之想。然而,“孤篷”摇兀,仅“漏”微光,诗人下笔,是很有分寸的。故而尾联情调并不高昂,而结以悲凉之音。琵琶亭畔客,是诗人自指。琵琶亭在九江附近的浔阳江边,白居易送客于此,作《琵琶行》,后人遂以名江亭。“起看”亦承上联,暗点“晓”字。曙光初透,东方欲晓。于是,一夜未眠的诗人,走出船舱,仰望万峰之上,长空雁啼,声声凄厉。“鸿雁不堪愁里听”,(李颀《送魏万之京》)“空山闻雁雁声哀”。(郎士元《郢城秋望》)在我国古代文学中,借雁意象以表达悲凉情绪,已是诗人习用的手法了。同时,诗词中也常用啼雁、哀鸿比喻哀伤苦痛、流离失所的人。因而,万峰啼雁,其意蕴是十分深广的。此联的妙处,还在于暗用《琵琶行》的典故,增添了“天涯沦落之恨”的意蕴。同时,那阵阵雁啼,回荡于万峰之巅,又给诗歌带来了回环复沓的节奏,助长了飘渺的意绪和不尽的怅惘。全诗表现了诗人关心国家苦难、忧时伤世的思想,然而却无积极进取之意,仅限于嗟叹而已。
诗人善于用典叙事,兼以抒怀。语多含蕴,甚有兴味。造句瘦硬,炼字精妙,取境奇奥,颇耐咀嚼。诗末结以景语,更是悠然不尽。具有“浓深俊微”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