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旧韵遭旁落高唱民歌似竹枝
从新中国成立之初到十年“文化大革命”前,这十七年中,尽管“旧”的东西不被主流看好,但是,竹枝词与民歌互为依存,互为转化,依然具有潜在的生命力。由于认识的起始点不同,很多人对“竹枝”与“竹枝词”形成了决然对立的看法;只承认被文人格律化了的“竹枝词”,而对“竹枝词”之母的“竹枝”认识模糊,甚至不屑一顾。随着中国历史文化、楚文化的深入发掘,这种观念或有待改变。
作为一代天骄的毛泽东,不仅是政治家,军事家,也是充满浪漫情怀的古体诗词诗人,同时也关注新诗发展。围绕着新诗发展问题,中国作协曾于1953年底到1954年初召开了3次诗歌形式座谈会。1956年下半年,《光明日报》又对五四运动以来新诗的评价问题展开过一次广泛讨论。这些讨论,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
1957年1月14日,毛泽东在中南海约见诗人袁水拍和臧克家,就文艺界关于新诗的讨论和新诗的发展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已经看了关于新诗旧诗争论的文章。关于诗,有三条:精练;有韵;一定的整齐,但不是绝对的整齐。要从民间的歌谣发展。过去每一个时代的诗歌形式,都是从民间吸收来的。要调查研究,要造成一种形式。过去北京大学搜集过民谣,现在有没有人做?他建议要编一本现代诗韵,让大家有所遵循。在中共中央酝酿“大跃进”的成都会议上,毛泽东发出了正式号召,要求大家搜集、整理和创作新民歌。他说:“中国诗的出路,第一条民歌,第二条古典,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诗来,形式是民歌的,内容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太现实了就不能写诗了。”接着,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周扬作《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报告。“新民歌”以及“两结合”的创作方法由此展开。
从1958到1959短短两年时间,大中国诗歌界“出现了普遍繁荣的、盛况空前的图景。”(徐迟语)到处成了诗的海洋,中国成了诗的国家。工农兵自己写的诗大放光芒,出现了无数诗歌的厂矿车间,到处是万诗乡和百万诗地区,许多兵营成了万首诗的兵营。几乎每一个县,从县委书记到普通民众,全都动手写诗;民歌展览会如雨后春笋;到处赛诗,以致全省通过无线电广播来赛诗;各地出版的油印和铅印诗集、诗选和诗歌刊物,不可数计;诗写在街头上,刻在石碑上,贴在车间、工地和高炉上;诗传单伴着五星红旗在全国每一寸土地上飞舞飘扬……
新民歌运动因违反了诗的规律,从兴起到降温到最终结束,仿佛昙花一现,但在现代史上无疑留下那个时代的重重一笔。姑且不论它的政治意义和艺术价值,仅作为一种文化特例,还是值得研究一番的。特别是民歌与竹枝词之间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研究竹枝词避不开民歌,民歌贯穿着竹枝词的形式与风格。诗人徐迟在新民歌运动第二年编选的《一九五八年诗选》,中宣部副部长、中央分管文艺工作的周扬和诗坛泰斗郭沫若共同编选的《红旗歌谣》,都是曾经风靡一时、影响巨大的官方诗集。尤其是《红旗歌谣》,作为“官方钦定本”选新民歌300首,当属其时最具代表性的。
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巢湖当水瓢。
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
不考虑格律问题,不考虑政治因素,这首新民歌与故老相传的“竹枝”如出一辙,而一旦文人参与新民歌的创作后,硬是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竹枝词。著名诗人田汉写过一组《钢铁颂》,其中有写音乐学院师生炼钢和砍伐相思树炼钢的两首,才华横溢,饶有风味,一时广为流传:
其一
读书生产两无双,不再苍颜恋书窗。
中国正多新榜样,炼钢炉前学肖邦。
其二
枝干横斜叶半黄,漳州炉焰对斜阳。
炼钢何惜相思树,一寸相思一寸钢。
这些诗虽是写于“大跃进”时期,但更接近于传统竹枝词的风格。
历史的时空穿越大跃进的年代,遗留给后世的,是那个年代人所形成的,甩开膀子要“一天等于二十年”,敞开歌喉要“玉皇、龙王听传唤”,“天上银河落人间”的特殊风景线。有如食一枚硕大的果实,既品尝出甘甜,亦咀嚼出苦涩。
在应城农村,出现过由七个姑娘组成的“七香”小组,和由103个婆婆组成的“百婆文工团”。
先说盛滩乡(今盛滩村),有七个年龄在18岁左右的姑娘,她们的名字分别叫徐银香、吴巧香、盛腊香、李玉香、魏木香、李春香、付小香。由于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个香字,联合在一起就叫“七香”。她们有边干活边唱歌的习惯,她们自编自唱的第一首歌,叫做《带朵棉花进北京》:
春季里来气象新,全体社员搞跃进,
棉花大办试验田,亩产籽棉一万斤。
夏季里来风光好,要想棉花产量高,
苦干大干加紧干,订的规划能确保。
秋季里来荷花香,棉枝长得树一样,
棉桃炸开像罗帐,行人见了都赞扬。
冬季里来天气冷,穿上棉衣暖又轻,
高产指标已实现,带朵棉花上北京。
人民公社成立后,她们唱道:
个个社员想天堂,不知天堂在何方。
人民公社办起来,原来这里是天堂。
“七香”自编的歌谣越唱越红火,开始只在屋里唱,在田头唱,不久就唱进了县广播站,继而登上了《应城报》,100多首上了省级报刊,有三首登上了全国性的权威刊物《诗刊》。她们的歌轰动了省城、震动了北京,全国第二次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召开时,邀请了“七香”之一的徐银香出席会议。1958年10月,徐银香代表“七香”,在人民大会堂小组讨论会上,她开口就唱一首歌,抬手就写一首诗,震惊了诗人、教授、名流,人们说她:“张口就是诗,赛过古曹植。”
与盛滩乡隔河相望的联盟大队(今戴河村),103位50多岁的婆婆组成的“百婆文工团”,丝毫不逊于“七香”小姐妹。百婆之一的韩子清,自编自演的《中国人民要上天》,参加了全省的民歌会演。她们的歌从湾头俚间,直唱到了领袖毛泽东身边。1958年,毛泽东视察孝感,在孝感驻军礼堂听了百婆唱的《幸福歌》《高产歌》后深表赞赏。在“七香”“百婆”的影响下,应城地区的诗歌,踏着时代的步伐,越唱越热,越唱越远,越唱越神奇。有这样一组对歌(五句子)挺有意思:
对面山上牧童哥,听我唱个放牛歌,
今年我社规划好,皮棉亩产四千多。棉花老大该是我。
对曰:
那边牛娃别啰嗦,亩产四千算什么?
我社一亩五千三,棉桃赛过大秤砣。小心打破后脑壳。
续道:
哪管秤砣不秤砣,我社棉花更不弱,
棉枝又高桃又大,二个装满一提箩。送你一个做摇窝。
这类民歌都是十分有趣的五句子竹枝词。
应城毗邻武汉,“七香”“百婆”的歌声也唱到了江南江北。这时期的歌谣由《应城报》辟“富水河”文艺专栏,连篇累牍登载;《湖北日报》《农村生活》《布谷鸟》等报刊,屡屡刊登。应城还成立了“应城人民出版社”,半年内应城工人、农民写的、唱的歌结集出版了五大本,书名分别为《大跃进歌谣集》(之一、之二、之三)、《七香姑娘诗歌集》等。各公社还分别开办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工农红专大学”“农业科学院”;每三个月或半年一期,每期招收学员几百人,这些人出来就是大学生。公社党委书记任大学校长,劳动模范当大学教授。一时间:“教授满街走,大学娃儿村村有。田头车间遍歌手,写诗作画如潮流。”谢觉哉老先生应邀到应城红旗公社参观,看了公社诗歌壁画写满墙,也仿照这种诗歌体,写了一首赠红旗公社的诗:
红旗公社好,物产富饶前头走。
八十老人笑哈哈,这将成为小汉口。
《一九五八年诗选》也好,《红旗歌谣》也罢,所载湖北地区的新民歌却不算多,择几首湖北新民歌来看看它与竹枝词的关系:
情哥挑堤快如飞,妹挑担子紧紧追。
就是飞进白云里,也要拼命赶上你。
劈开悬岩凿开川,东西山上架飞泉。
流水哗哗空中走,好似仙女弹丝弦。
红钢好似火龙翻,围着圆盘两边串。
金盔银甲如闪电,超过英国老约翰。
我是喜鹊天上飞,社是山中一枝梅。
喜鹊落在梅树上,石滚打来也不飞。
形象与想象、实写与虚写以及口语化的句子,正是竹枝词的基本形式。因此,民歌是去格律的竹枝词,竹枝词是格律化的民歌,此言应不为过。新民歌运动时期,仅湖北就有黄冈、宜昌等数十个诗县与诗乡,产新民歌千万首以上,涌现出工农兵诗人数不胜数。武汉钢铁公司工地的整风大字报上出现了五十多万首群众诗歌,湖北红安县有一千多位民间诗人。只是留存下来的凤毛麟角,堪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民歌运动中,王老九、刘章、黄孝声、殷光兰、姜秀珍等一批民间歌手特别引人注目。其中,除王老九是延安时期就开始创作的农民诗人外,大部分都是“新民歌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新歌手。他们中间一部分人的创作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
黄声笑(1918—1995年),男,汉族,湖北宜昌人。从一个码头搬运工人,到长江航运管理局宣传部创作室专业作家,曾担任武汉市文联副主席。他14岁就在码头当搬运工,从一个没文化的最底层劳动者,最终登上了多姿多彩的文学殿堂。他身边常有一个小本子,叫做“万宝归宗”。听到了群众中的生动语言,或是他自己偶得的佳句,就赶紧记在本子上。一首首诗,就是这样积累、创作出来的。他多次参加创作学习班,并得到著名作家徐迟的指导和支持。《长江日报》的诗歌编辑称他是“一口打不完油的油井”。
由于文化底子薄,黄声笑写诗碰到不会写的字,就留下空格或用实物的形状代替。如“牙刷”的“刷”字不会写,则画把牙刷;“鸟”字不会写,则画只鸟。估计黄声笑不知道什么是古体诗词,什么叫做竹枝词,但深入骨髓的中华文化,无疑影响到他的创作。“队伍一到码头上,准备工作做到堂。搭好跳板开好路,绊手绊脚一扫光。”不和律但押韵,有竹枝词的范儿。有段时间,他写起诗来废寝忘食,“诗歌越写越快活,一时不写心难过。装完轮船不吃饭,也要写篇好诗歌。”盛夏写稿比较遭罪,天气炎热,蚊虫肆虐,他独创的驱蚊法——用旧报纸裁成长条条垂在桌子底下,双腿不时摆动,纸条晃荡,聊以驱蚊。为此他写下:
六月里来搞创作,墙旮旯里蚊子多。
桌下扎满纸条条,两腿一夹扫群魔。
像这类即兴创作的、权且称之为“竹枝词”的新民歌,充分体现了黄声笑的创作特点。有一次正在卸米,天空乌云密布,马上要下雨了,为了不让国家的财产受损失,他顺口喊起来:“大家快快站拢来,快把油布都打开,马上就有大雨到,不让大米遭雨灾。”当他看到一些杠子伙计穿上新棉袄,新旧一对比顺口编出了:
从前过冬像筛米,衣服像层鸡蛋皮。
今天过冬身有火,一身棉衣抱不起。
身为码头工人的黄声笑,有川江号子的滋润,有丰富生活的积累,这都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之源。“三峡巨人挑长江,披肩一抖货满舱。胀得万轮鸣鸣叫,震断龙宫架屋梁。”《布谷鸟》(前身是《群众文艺》)是第一个发表黄声孝作品的省级刊物,湖北省群众艺术馆1958年率先在《布谷鸟》4月号发表了他的60首装卸现场鼓动快板,接着《人民文学》和《湖北文艺》也相继发表了一部分。1958年10月在湖北全省文艺大会上,黄声孝的《装卸工人现场鼓动快板》被评为一等奖。1958—1960年,黄声孝的诗作相继在《峡江报》(宜昌日报)、《长江航运报》、《湖北日报》、《长江日报》、《工人日报》、《武汉晚报》、《人民日报》、《北京日报》、《长江文艺》、《诗刊》、《人民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影响越来越大。《我是一个装卸工》,是他走向全国的成名作,其中有这么两首:
我是一个装卸工,威震长江万里程。
左手搬来上海市,右手送走重庆城。
我是一个装卸工,革命干劲冲破天。
太阳装了千千万,月亮卸了万万千。
组诗发表后,众多刊物争相转载,后被教育部门选入中学语文教材。
说到黄声笑,就不得不提另一个与他同时期、同为码头工的熊维喜。早在1946年,熊维喜就与码头号子结下不解之缘。20岁出头的他,从黄陂乡下到汉口粤汉码头帮人扛行李,干活中练就了吆喝号子的技能,十几种不同劳动环境下节奏、曲调各异的号子,他能随口喊出“千年扁担万年箩,压得腰酸背又驼。”1952年,武汉码头号子作为一种原生态艺术形式被发掘出来。熊维喜和他的码头兄弟们,经过专业训练后,曾将质朴的码头号子搬上了大舞台。
公路铁路作扁担,长江当作搭肩用。
一声号子仓谷满,两手一挥货仓空。
熊维喜的码头号子,当年在武汉多次夺得创作比赛一等奖。汉口的码头号子和峡江号子、川江号子,无疑是巴蜀竹枝词的源流之一。随着时代的变迁,如今已没有专门从事码头搬运的工人,就很难在汉水边听到码头号子了。熊维喜等老一辈码头号子的徒弟与传人熊建生说:“没有站在江边看滚滚江水,没有见到冬天都可以赤膊上阵的劳动场景,那种号子,难以喊出它与生俱来的气势。原生态的原汁原味,体现不出来。”“汉口码头号子”或将成“绝唱”。但是,作为竹枝词史话,却不能不留下这一抹痕迹。码头号子或许成绝响,武汉竹枝词却带有汉口码头号子的神韵,在今天的武汉竹枝词爱好者的创作实践中常有体现——这是后话。
新民歌运动还催生了农民诗人王英。他是浠水县人,20世纪50年代,以一首《薄草谣》走上文坛,并加入了湖北省作家协会。王英是新中国第一代农民诗人,与张庆和、魏子良、徐银斋并称为“四大农民作家”。王英追求以情、景、理、趣、美取胜和熔古诗、新诗、民歌于一炉的表现方法,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正是竹枝词风格。1927年,王英出生于浠水县梅梓山竹屋的一个农民家庭。他出生时,父亲在外从军,一直杳无音讯。世俗的压力,舆论的偏见,迫使外婆在他出生后将他丢弃,被一姓王的人捡回抚养,取名王望秋。后来,他自己改名王英。不幸的是,在他16岁时,养父也死了。母亲杨氏希望他能帮家里种田,不再支持他读私塾。他出生的梅梓乡是一个歌乡、诗乡,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梅梓山上就有“梅山诗社”。王英曾用碎碗片在竹子上刻过一首诗:
身系千磨志不忧,一心窗下把书求。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肯英雄不出头。
1960年他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代表会,写了一首充满激情的诗:
京城盛会六零年,如女初妆羞且惭。
郭老题词牵红线,结下诗歌不解缘。
在王英33岁风华正茂的人生旺季,厄运无情地夺去了他的妻、子。从此他孑然一身,将全部精力投身到诗歌艺术的追求与创作中。到1996年夏天为止,他先后在《人民日报》《湖北日报》《长江文艺》《武汉文艺》《布谷鸟》等报刊上发表诗歌250余首。晚年王英仍然坚持办诗歌讲习班和诗社,向年轻诗歌爱好者讲述一个个诗的童话。他有一首《陋室自吟》,是他诗歌生命的真实写照:
不嫌屋矮破栏门,遮体还能作舌耕。
心血浇桃汗润李,诗坛增发几枝春。
王英享年86岁。去世前一个星期,还在病榻上吟诵了自己生命的绝唱《梦》:“一生诗笔未停松,八十余年腰背弓。我有今朝中国梦,长征路上走驼峰。”
武汉是湖北省的都会,湖北诗人无不与大武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武汉竹枝词又无不吸取湖北地区的民歌精华以为滋润。当前古体诗坛,诗词爱好者,竹枝词践行者,尚有许多人士在许多诗词作品中,还保留着新民歌时期的创作习惯、创作风格。
这正是:
红旗漫卷赞群英,热火朝天战鼓鸣。
跃进潮头留好句,民歌还是竹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