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51〕,采色不定〔52〕,常人之所不违〔53〕,因案人之所感〔54〕,以求容与其心〔55〕,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56〕,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57〕,外合而内不訾〔58〕,其庸讵可乎〔59〕?”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60〕,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61〕,皆天之所子〔62〕,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63〕,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64〕,人谓之童子〔65〕,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66〕,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67〕,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68〕。其言虽教,讁之实也〔69〕,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70〕,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71〕,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72〕!犹师心者也〔73〕。”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74〕。”仲尼曰:“斋〔75〕,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76〕?易之者,皞天不宜〔77〕。”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78〕。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79〕。”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80〕。听止于耳〔81〕,心止于符〔82〕。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83〕,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84〕,入则鸣〔85〕,不入则止。无门无毒〔86〕,一宅而寓于不得已〔87〕,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88〕,虚室生白〔89〕,吉祥止止〔90〕。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91〕。夫徇耳目内通外于心知〔92〕,鬼神将来舍〔93〕,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94〕,伏戏、几蘧之所行终〔95〕,而况散焉者乎〔96〕?”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97〕,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98〕,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99〕。匹夫犹未可动〔100〕,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101〕。子常语诸梁也曰〔102〕:‘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103〕。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104〕,爨无欲清之人〔105〕。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106〕,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107〕,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108〕!”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09〕:其一,命也〔110〕;其一,义也〔111〕。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112〕,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13〕;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114〕,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115〕:凡交〔116〕,近则必相靡以信〔117〕,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118〕。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119〕,两怒必多溢恶之言〔120〕。凡溢之类妄〔121〕,妄则其信之也莫〔122〕,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123〕;‘传其常情〔124〕,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125〕。’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126〕,常卒乎阴〔127〕,大至则多奇巧〔128〕;以礼饮酒者,始乎治〔129〕,常卒乎乱〔130〕,大至则多奇乐〔131〕。凡事亦然,始乎谅〔132〕,常卒乎鄙〔133〕;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行者〔134〕,实丧也〔135〕。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136〕,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137〕,于是并生心厉〔138〕。剋核大至〔139〕,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140〕,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141〕。‘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142〕,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143〕,此其难者。”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144〕,而问于蘧伯玉曰〔145〕:“有人于此〔146〕,其德天杀〔147〕。与之为无方〔148〕,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149〕,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150〕,慎之,正女身也哉〔151〕!形莫若就〔152〕,心莫若和〔153〕。虽然,之二者有患〔154〕。就不欲入〔155〕,和不欲出〔156〕。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157〕;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158〕。彼且为婴儿〔159〕,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160〕,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161〕,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162〕。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163〕,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164〕。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165〕,几矣〔166〕!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167〕,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168〕,为其决之之怒也〔169〕;时其饥饱〔170〕,达其怒心〔171〕。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172〕,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173〕,以蜄盛溺〔174〕。适有蚊虻仆缘〔175〕,而拊之不时〔176〕,则缺衔毁首碎胸〔177〕。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178〕,可不慎邪!”
匠石之齐〔179〕,至于曲辕〔180〕,见栎社树〔181〕。其大蔽数千牛〔182〕,絜之百围〔183〕;其高临山〔184〕,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185〕。观者如市,匠伯不顾〔186〕,遂行不辍〔187〕。弟子厌观之〔188〕,走及匠石〔189〕,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190〕,勿言之矣!散木也〔191〕,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192〕,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193〕,以为柱则蠹〔194〕,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195〕:“女将恶乎比予哉〔196〕?若将比予于文木邪〔197〕?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198〕,实熟则剥〔199〕,剥则辱〔200〕;大枝折,小枝泄〔201〕。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202〕,自掊击于世俗者也〔203〕。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204〕,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205〕?而几死之散人〔206〕,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207〕。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208〕!若无言!彼亦直寄焉〔209〕,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210〕。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211〕!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212〕,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213〕,见大木焉,有异〔214〕,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215〕。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216〕!”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217〕;俯而见其大根〔218〕,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219〕;咶其叶〔220〕,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221〕。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荆氏者〔222〕,宜楸柏桑〔223〕。其拱把而上者〔224〕,求狙猴之杙者斩之〔225〕;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226〕;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227〕。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228〕,与豚之亢鼻者〔229〕,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230〕。此皆巫祝以知之矣〔231〕,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232〕,颐隐于脐〔233〕,肩高于顶〔234〕,会撮指天〔235〕,五管在上〔236〕,两髀为胁〔237〕。挫针治繲〔238〕,足以糊口;鼓策播精〔239〕,足以食十人〔240〕。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241〕;上有大役〔242〕,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243〕,则受三钟与十束薪〔244〕。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245〕,楚狂接舆游其门曰〔246〕:“凤兮凤兮〔247〕,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248〕,往世不可追也〔249〕。天下有道,圣人成焉〔250〕;天下无道,圣人生焉〔251〕;方今之时,仅免刑焉〔252〕。福轻乎羽,莫之知载〔253〕;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254〕!迷阳迷阳〔255〕,无伤吾行!吾行却曲〔256〕,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257〕,膏火自煎也〔258〕。桂可食〔259〕,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孔子弟子。仲尼:孔子的字。请行:谓向他辞行。奚之:何往。奚,何。之,往。卫:春秋时的诸侯国,在今河南省境内。独:专断自用。量:填满。乎:于。蕉:草芥。无如:无处可归。夫子:指孔子。去:离开,离去。就:趋从。则:法则,办法。瘳(chōu抽):病愈。若:你。殆:恐怕。多:多事。不救:不可挽救。暴人:暴君,指卫君。荡:流荡,丧失。知:智慧。出:显露。札:通“轧”,倾轧。器:工具。德厚:道德纯厚。信矼(qiāng腔):谓诚意着实。未达:不了解。人心:指卫君的心意。绳墨:法度,规范。术:同“述”,陈述。有:卖弄。菑(zāi灾):通“灾”,害。为:被。而:你。诏:进谏。王公:指卫君。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辩。荧:眩惑。色:面色。营:营救。形:显现。厚言:忠诚之言。桀:夏朝最后一个国君,以暴虐著称于世。关龙逢:姓关,字龙逢,桀时贤臣,因竭诚忠谏而被斩首。王子比干:纣王庶叔,因忠谏而被剖心。伛(yǔ雨)拊:曲身抚爱。拂:触逆。挤:陷害。丛、枝、胥敖:皆为虚构的小国之名。有扈:小国名,在今陕西户县。虚:同“墟”,废墟。厉:厉鬼。实:实利,指土地和财物。名实:一说“实”为衍文。以:用来谏劝卫君的办法。尝:试。来:语气助词。颜回:孔子弟子。端:端正。虚:谦虚。勉:勤勉。一:专一。恶:驳斥声,犹“唉”。〔51〕阳:刚猛之性。充:充满。孔:甚。扬:显扬。〔52〕采色:神采气色。〔53〕违:违逆。〔54〕案:压抑。〔55〕容与:自快。〔56〕日渐之德:指小德。〔57〕执:固执。〔58〕訾(zī资):资取。〔59〕庸讵:怎么。〔60〕曲:委曲求全,即恭敬。〔61〕天子:人君。〔62〕子:动词,生。〔63〕而:岂。蕲:求。而人:别人。善:称善。〔64〕若然:像这样。〔65〕童子:天真纯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66〕擎:执笏。跽:跪拜。曲拳:鞠躬。〔67〕疵:毛病。〔68〕古:古人。〔69〕讁(zhé哲):指责。〔70〕病:指灾祸。〔71〕大:也作“太”。政法:正人之法。谍:妥当。〔72〕化:感化。〔73〕师心:师从有为之心。〔74〕敢:谦词。〔75〕斋:即斋心。〔76〕其:岂。〔77〕皞(hào浩)天:自然。不宜:不合。〔78〕茹荤:吃肉食。〔79〕心斋:一种内心斋戒,即心地平静专一而无杂念。〔80〕气:气息。〔81〕听止于耳:当作“耳止于听”。〔82〕符:合。〔83〕得使:得到教诲。〔84〕樊:藩篱,指卫国境内。〔85〕入:接纳。〔86〕毒:药味。〔87〕一宅:安心于一,了无二念。〔88〕瞻:观看。彼:眼前万物。阕:空。〔89〕室:指人心。〔90〕止止:集于虚明之心。前面“止”是动词,有“处、集”之意。后面“止”是名词,指空明虚静的心境。〔91〕坐驰:谓形坐而心驰。〔92〕徇:同“循”,顺。〔93〕舍:冥附。〔94〕纽:枢纽,关键。〔95〕伏戏:即伏羲。几蘧:传说中的古代圣君。〔96〕散焉者:指平庸的人。〔97〕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姓沈,名诸梁,字子高,被封于叶,僭号称公。〔98〕王:楚王。重:重要的使命。〔99〕敬:恭敬。〔100〕动:感化。〔101〕栗:害怕。〔102〕子:你,指孔子。〔103〕寡:少。懽成:欢然成功。〔104〕臧:善。〔105〕爨(cuàn篡):司火之人。清:清凉。〔106〕情:实。〔107〕是两也:谓忧虑结于心,刑罚遭于外。〔108〕来:语气助词,犹“咧”。〔109〕大戒:不可逾越的大法。〔110〕命:指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111〕义:指人所应尽的社会职责。〔112〕适:往。〔113〕无所逃:无可逃避。〔114〕施:移动,改易。〔115〕复:再。〔116〕交:国与国之间的交往。〔117〕近:邻近的国家。靡:顺。信:信用。〔118〕或:有人。〔119〕溢美:夸奖过分。〔120〕溢恶:指责过分。〔121〕妄:不真实。〔122〕莫:疑惑。〔123〕法言:格言。〔124〕常情:真实无妄之言。〔125〕全:谓免祸全身。〔126〕阳:谓喜。〔127〕阴:谓怒。〔128〕大至:过甚,甚至。奇巧:诡诈。〔129〕治:谓依循规矩。〔130〕乱:谓迷醉大乱。〔131〕奇乐:狂乐狎侮。〔132〕谅:诚信。〔133〕鄙:欺诈。〔134〕行:谓传达语言。〔135〕实丧:得失。〔136〕设:发作。〔137〕茀(bó勃):勃然。〔138〕心厉:伤人的恶念。〔139〕剋核:苛求。大至:太过分。〔140〕不肖之心:即伤人的恶念。〔141〕益:增益。〔142〕中:指心性。〔143〕致命:据实传命。〔144〕颜阖:姓颜,名阖,鲁国贤人。傅:做师傅。太子:指蒯聩。〔145〕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146〕人:指太子蒯聩。〔147〕天杀:天性刻薄。〔148〕方:规矩,法度。〔149〕过:过失。〔150〕戒:警戒。〔151〕女:通“汝”,你。〔152〕就:随顺。〔153〕和:调和。〔154〕之:此。二者:指“就”与“和”。〔155〕入:谓苟同。〔156〕出:谓显己之长。〔157〕崩:败坏。蹶:绊倒。〔158〕妖孽:谓祸患。〔159〕婴儿:比喻无知。〔160〕町畦(tǐngqí挺奇):田界,可引申为检束。〔161〕无崖:无崖岸,可引申为放荡不拘。〔162〕疵:小病,可引申为过失。〔163〕怒:奋举。当:抵挡。辙:车轮碾过的痕迹,此处引申为车轮。〔164〕是:自是,自负。〔165〕积:经常。伐:夸耀。〔166〕几:危殆。〔167〕生物:活的动物。与之:给它吃。〔168〕全物:整个动物。〔169〕决:撕裂。〔170〕时:通“伺”,伺候。〔171〕达:顺导。〔172〕杀:谓搏噬人。〔173〕矢:通“屎”,马粪。〔174〕蜄(shèn肾):一种以贝壳作装饰的器皿。溺:马尿。〔175〕仆缘:附缘于马体。仆,附。〔176〕拊:拍打。〔177〕缺衔:决裂衔勒。〔178〕亡:忘,忘掉。〔179〕匠石:一个名叫石的木匠。之:往。〔180〕曲辕:地名。〔181〕栎(lì力)社树:社中的栎树。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182〕蔽:遮蔽。〔183〕絜(xié鞋):张开两臂度量树身。围:两臂合抱为一围。〔184〕临山:高出山头。〔185〕旁:旁枝。〔186〕匠伯:指匠石。因匠石为众匠之长,故可称为“匠伯”。〔187〕辍:止。〔188〕厌观:饱看。〔189〕走:跑。及:赶上。〔190〕已矣:算了。已,止。〔191〕散木:无用之木。〔192〕棺:棺材。椁:外棺。〔193〕液(mán瞒):脂液外渗。〔194〕蠹(dù杜):虫蛀。〔195〕见梦:托梦。〔196〕女:汝,你。〔197〕若:你。文木:纹理细密的有用之木。〔198〕柤(zhā渣):即山楂。果蓏(luǒ裸):在树上生长的叫果,在地上生长的叫蓏。〔199〕剥:遭受敲打。〔200〕辱:被扭折。〔201〕泄:被牵扭。〔202〕中道夭:中途夭折。〔203〕掊:打击。〔204〕几:将近。〔205〕相物:以散木视我。相,视。〔206〕而:你。〔207〕诊:告。〔208〕密:犹言“别作声”。〔209〕彼:指栎树。直:特。〔210〕诟厉:讥议。〔211〕几:岂。翦:砍伐。〔212〕保:谓保全生命之道。〔213〕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见《齐物论》篇注。商之丘:即商丘,宋国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县。〔214〕有异:谓其高大异乎寻常。〔215〕芘:通“庇”,遮蔽。藾(lài赖):荫。〔216〕有:为,是。〔217〕拳曲:即卷曲。〔218〕见:当为“视”之误。大根:指主干的下部。〔219〕轴解:谓木纹旋散。〔220〕咶(shì是):舔。〔221〕狂酲(chéng呈):大醉如狂。〔222〕荆氏:地名。〔223〕楸(qiū秋):落叶乔木,材质细密。〔224〕拱把:两手合握曰拱,一手所握曰把。〔225〕狙猴:猕猴。杙(yì弋):小木桩。〔226〕高名:高大。丽:通“”,栋梁。〔227〕椫(shàn善)傍:每边以整块板制成的棺材。〔228〕解:祭祀之名。颡(sǎng嗓):额。〔229〕豚:小猪。亢鼻:鼻孔上翻。亢,仰。〔230〕适河:投入河中祭神。〔231〕巫祝:巫师。以:通“已”,已经。〔232〕支离疏:庄子虚构的人物。支离,指形体支离;疏,指智力不全。比喻其忘形去智。〔233〕颐:面颊。〔234〕顶:头顶。〔235〕会撮:发髻。指天:朝天。因其佝偻低头,故发髻朝天。〔236〕五管:五脏的穴位。〔237〕髀(bì币):大腿。〔238〕挫针:缝衣服。挫,持。治繲(xiè械):洗衣服。繲,脏旧衣服。〔239〕鼓:簸。策(cè册):小簸箕。播精:播去粗糠而得精米。〔240〕食:赡养。〔241〕攘臂:谓遨游自在的样子。〔242〕役:徭役。〔243〕与:给。〔244〕钟:六斛四斗为一钟。束:捆。薪:柴草。〔245〕适:往,到。〔246〕接舆:楚国的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247〕凤兮凤兮:这里用凤鸟来嘲讽和比喻孔子。〔248〕待:期待。〔249〕追:追回。〔250〕成:成就功业。〔251〕生:苟全性命。〔252〕仅:很少。〔253〕载:承受。〔254〕画地:比喻愚者自拘。〔255〕迷阳:一种多刺的草,常生路旁。〔256〕吾行:当为“却曲”之误。却:退却。曲:拐弯而行。〔257〕自寇:自招砍伐。〔258〕膏:油脂。〔259〕桂:肉桂,其皮辛香,可供调味。
〔鉴赏〕 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在这样的背景下,个体生命不仅无力回天,而且往往会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庄子以为,“方今之时,仅免刑焉”;虽是简单的八个字,却寄寓无限悲凉与无奈。对于乱世,张爱玲也曾有过富含深意的描述:“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吧,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这段文字,既是慨叹,也是对人性的熟知与宽容。乱世或许会带来“白骨蔽平原”式的惨象,带来许多难以承受的苦难,同时却也赋予我们更多深刻的悲剧体验。
人生在世,总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幸福。只是幸福如同一片把握不定的轻柔羽毛,常常是倏尔远逝;痛苦却像沉沉黑夜,无限宽广,辗转不去,使我们无路可逃。“生亦何欢,死亦何忧?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但一个不安定的社会,并不能成为个人不幸的充足借口。幸福首先取决于澄明的本心和朴素自然的生活意识,这样,即使生在乱世,也能独善其身,而不会在压抑中丧失了天真。痛苦降临的时候,庄子赞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既非自甘沉沦,亦非漠然置之,而是以心灵的静穆清和获得最终的超越。当一个人无法改变整个社会混乱的现状时,就只能反观内心,追求生命的自我完善与精神的绝对自由,即所谓“心中一个理想,身外一个世界”。
乱世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有想趁火打劫者,有想拯救天下者,还有想养生全形者;而社会的道德规范也已在频繁的战乱动荡中分崩离析。《人间世》开篇假托孔子教导颜回的话,说明事君之难,有如达摩克利斯宝剑悬梁在顶,一或不慎,即遭杀戮。庄子以为圣主无须再添贤臣,而暴君最忌仁义法度的言论,这无异于以己之长,示人之短。古代的圣人,总是先修养充实自己,才去帮助别人。若是只抱着救世之心,一味追求完美,难免会坠跌在易碎的梦境里,非但不能实现原先的理想,甚至可能无法远祸全身。关龙逢、比干乃至后世的太史公、孔融、嵇康,无不因之得祸。所以,不如顺其自然,静观水流花落,以超然之心对待世事沧桑,既不强人所难,亦不颠倒黑白,反而可以在不经意间归入永恒的境地。
在此,庄子提出了“心斋”之法:将心志凝聚为一,不用耳朵去听,而用心灵去感应;甚至不用心灵去感应,而用气去对待。因为可以用感官体验的只是人籁、地籁,但用虚怀之气去对待,却能得闻天籁,可见庄子的学说终究是崇尚自然的学说。虚而待物,便无所谓物我;澄清杂念,摒弃妄见,便能以吐纳宇宙的气势来面对世界。这样,即使生而为人,也能让灵魂无翅而飞!古诗云:“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只有开阔的心灵才会见到这样焕发天光的风景。
但在现实中,即使并非乱世,也难得明净如洗的空灵之心。朱自清先生说:“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绿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为什么我们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呢?生活里的一切都是匆匆、太匆匆!汲汲于荣名者,又有何暇顾及当初的桃花源?更何况“昼短苦夜长”,难免使人生出“何不秉烛游”的慨叹。
金圣叹在读诗时曾发过这样的议论:让我们把现世里做不到的事、许不了的愿都放到更无把握的来世,即使那样会有无着落的惆怅,但希望在、梦在,心就在!而庄子以为,对一切的“无可奈何”,最好的方法就是“安之若命”。在他的眼里,“命”是“大戒”,却也是天成的规律;从来没有不可逆转的悲剧,也从来没有不会结束的欢喜;松开手,反倒拥有一整片天地。温柔和顺地对待命运,一路上再崎岖,也只当过山、过水,走就是了!在宽容平和的心怀面前,再顽劣的命运也终会低下头来。而以一己之意强逆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即使出于善意,也可能事与愿违。有情,是人的优点,也是人的弱处,这便是庄子所说的“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
古诗说:“郁郁佳城,中有碧血。”传说仁人志士生前若有未了的心愿,死后他们的热血就会凝结为碧玉。而庄子则把一切难以实现的理想,统统收到他的“梦”里:翩翩的蝴蝶是他逍遥世间的梦,栎社树则是他无为人间的梦。在常理中,树木不能有所用就不值得一顾;但其实“无用”恰恰是被人当作“散木”的大栎树得以生生不息的最重要原因。我们一直以世俗价值判断外物,殊不知在大树自己心中,寄迹社中虽会招致众人无用之讥,却“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最是自在无忧。寓言中的支离疏正像是人世间的栎树,残废怪异的形骸反使他免受劳役之苦,无丧无得。在昏暗的乱世中,那些“有用”、“有为”往往只会招致危害。涉世之难,全身尚且不易,更何况“救世”之虚渺难为。
篇末接舆凤歌一曲笑孔丘,明言在当时变动纷扰的人间企图成就功业,无异于画地为牢。“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庄子从来就没有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来世,更不会徒然地沉迷在过去;他总是以一种超然豁达的心态来对待人间万象。那需要的不仅是直面现实人生的勇气,更须有对幻象丛生的历史的深刻把握与领悟。对于难耐寂寞的现代人而言,恐怕这样的冷静平和,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吧。附:古人鉴赏选
此篇首以孔、颜问答,继以子高、颜阖之谕,其论守身行义、应物审几以处人间世之道备矣。而复继以栎社、商丘、支离之说者,庄周大意,见当时祸乱毕竟不可措手,纵使做得好,不如不做为高耳。故末又以接舆之歌结之。(明张四维《庄子口义补注》)
末又以“接舆”一歌侑之,所谓咏叹之不足而长言之,真有“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之思,渺绪幽衷,倚徙摇曳,涉世诀,作文诀,一一引入胜地矣。(明周拱辰《南华真经影史》)
商丘有奇树,厥生非一朝。修根走灵社,腾干拏赤霄。拳局无大用,液不可雕。谁谓非世器,终焉托逍遥。致身适有遇,松桂宁免樵。(宋刘敞《读庄子》)
此篇分明处人,自处两柱,却全然不露,止如散散叙事。《庄子》真是难读,何怪从来无人识得。此篇要旨,总不外《逍遥游》“无己”妙义,故曰看透第一篇“无己”二字,一部《庄子》尽矣,此篇尤其著者。(清宣颖《南华经解》)
首段以“心斋”二字,揭出至人神化之功,先搜剔其所难,而后示以极则,为颜子立论,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之妙。(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庄子一腔心血,萦回曲折,写得如许悲凉!其用意用笔,如置身万仞岩巅,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则飞行绝迹,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阶其尽寸。(同上)
借栎社发论,正见无用之用乃为大用也。此后文法,另翻出一样境界。……若自誉,若自嘲,若自为慰藉,写得淋漓恣肆。一片机锋,全在梦中托出。随用反笔轻轻一掉,摇曳生姿,再从上文翻进一层,借散木对照散人,以矛刺盾,机趣环生,究是题中应有之义。以散人而托于散木,栎社原是寓言,以散木而醒出散人,匠石转为陪客,真有移步换形,颠倒造化之功。……末三句以赞叹作结,寓意深远,手法绝高,成连海上之操,移我情矣。(同上)
末段借楚狂之歌点醒正意。德如圣人,犹虑其不免,则人间世危迫可知。漆园吏隐,阅历世故,有慨乎其言之。以韵语结,极缠绵,尤极沉痛。(同上)
物以有材者自累,人以有材者自穷,是有用之用终归于无用,而无用之用乃真为大用也。二句结尽本文,亦结尽上三段,文势如劲弩离弦,文心如悬岩勒马,读者须从高处着眼,切莫贪看海市蜃楼,转错过庐山面目也。(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