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言小说
明代的文言短篇小说虽然不能与同时代的白话长、短篇小说相媲美,也没有出现一流的作家和作品,但在中国古典小说发展史上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它与同时期的白话小说相互影响,其精美雅致的语言、含蓄细腻的笔法、沉稳内敛的风格,为白话小说创作水平的提升创造了条件;它在题材选择、情节构思、表现手法、审美趣味等方面,也影响了清代文言小说的创作。
明代文言小说的种类繁富,数量远胜于前代。着名的传奇小说集有:瞿佑的《剪灯新话》、李祯的《剪灯余话》、赵弼的《效颦集》、陶辅的《花影集》、邵景詹的《觅灯因话》、宋懋澄的《九籥集》及附《别集》等。这些作品集有不少情文并茂的传奇小说,除下述“三灯”中的作品之外,还有赵弼的《续东窗事犯传》、陶辅的《心坚金石传》、宋懋澄的《负情侬传》和《珠衫》等都较有特色。另有一些散文大家文集中的小说名篇,如马中锡的《中山狼传》等,一些单篇别行的传奇小说,如蔡羽的《辽阳海神传》等,也脍炙人口,广泛流传。
《剪灯新话》的作者瞿佑(一作祐,1341—1427),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一生不得志,只任过仁和、临安、宜阳训导等小学官。永乐年间,因做诗招祸被贬谪。着述颇丰,有《香台集》、《存斋遗稿》、《归田诗话》等二十余种,大都散佚。《剪灯新话》成书于洪武年间,收传奇小说二十一篇,描写爱情婚姻的作品约占一半,充满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如《联芳楼记》讲述聪慧漂亮的姐妹薛兰英、薛蕙英,主动对商贩郑生表达爱慕之情,并与之私会,得到父母成全;《翠翠传》描写知书达理的刘翠翠与聪明俊雅的金定私订终身,父母为她的真情所感动,同意她下嫁贫寒的金定,后刘翠翠在战乱中被刘某霸占,两人假以兄妹相见,不久,金定抑郁而亡,刘翠翠殉情而死,二人于冥府仍结为夫妻;《爱卿传》叙述妓女出身的罗爱爱与姓赵的富室子结为夫妇后,改尽旧习,在丈夫远游时独自操持家务,侍奉婆婆,克尽妇道,并在刘万户逼其作妾时,宁死不从。这些作品集中反映了市民阶层道德观与婚姻观的改变、战乱给百姓家庭带来的灾难,展现了元明之际社会的真实面貌。一些作品借助荒诞的形式、幻化的境界表现乱世士人的心态和惩恶扬善的美好愿望,具有神奇怪异的色彩。前者如《修文舍人传》借博学多闻的夏颜生时得不到重视,死后在冥府任官的经历,抨击当世用人“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躐取”,流露出渴求受到礼遇和重用的心态,以及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后者如《永州野庙记》叙述寒儒毕应祥状告妖蟒作恶,南岳神查证核实后,严惩了兴妖作孽的蟒精,并为毕应祥增寿一纪,体现了好、恶各有所报的宿命论观念。《剪灯新话》继承唐代传奇的创作传统,注重情感的自由抒写、语言的文采藻绘,只是少了点自然与雅致,多了些市井气息,从中又可见宋元传奇的影响。
《剪灯余话》的作者李桢(1376—1452),字昌祺,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永乐二年(1404)进士及第,授翰林庶吉士,参与编修《永乐大典》。任广西、河南左布政使,以清廉方正着称。能诗文,有《侨庵诗余》、《容膝轩草》、《运甓漫稿》等。《剪灯余话》成书于永乐年间,收传奇小说二十篇,摹仿《剪灯新话》而作,但思想性与艺术性均略逊一筹。写得较好的是描写爱情婚姻的故事,如《芙蓉屏记》、《秋千会记》、《贾云华还魂记》、《琼奴传》、《胡媚娘传》等;也有借狐仙鬼怪的故事反映作者思想或道德训诫的作品,如《长安夜行录》、《泰山御史传》、《两川都辖院志》等。艺术上的叙事委曲详尽、语言注重翰藻、渗透市井俗气、喜欢插入诗词等,都与《剪灯新话》颇为相似。
《觅灯因话》的作者邵景詹,别号自好子,生平事迹无可考。该书成书于万历年间,收传奇小说八篇,自谓续《剪灯新话》之作。关于创作意图,作者自序云:“非幽冥果报之事,则至道名理之谈;怪而不欺,正而不腐;妍足以感,丑可以思”,要有“补于正”。可见该作与《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着重志异的内容有所不同,写人写事都比较真实。作品赞美救人危难、坚贞不屈、忠义仁厚等儒家的高尚人格,鞭挞奸诈狡猾、穷奢极欲、阴险残暴等卑劣行径,对战胜恶念而树立完美道德的内心矛盾纠葛的展示尤为可贵。如《桂迁梦感录》叙述桂迁落魄之时,得到施济的帮助,成为会稽一带的首富;后施济家道败落,他却违背誓言,故意羞辱上门求援的施济之子;直到遭遇刘生算计,痛苦之余,才推己及人,幡然醒悟。《觅灯因话》文笔朴实无华,但小说意味却越来越淡薄。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还出现了文言中篇传奇小说,这在传奇小说史上是别具一格的。这类作品以元末的《娇红记》为起点,在题材处理、人物刻画方面受宋金诸宫调,尤其是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影响。明代的中篇传奇小说多为通俗读物,或单行出版,或选入各种通俗类书;表现内容狭窄,都写爱情故事;篇幅突破万字,有的长达数万字;穿插大量的诗词,不太重视白描。由于作者的总体文化层次不高,多数“佚名”作者很可能是书坊老板或他们雇用的“俚儒”,所以往往以色情描写刺激读者的阅读兴趣,笔墨污秽不堪,在艺术上也粗制滥造,情节、人物、诗词雷同和相仿的现象严重。
不过,仍有一些优秀作家致力于改变这种恶习,写下了值得后代借鉴的佳作,催生了明代的人情小说。如《剪灯余话》中的《贾云华还魂记》写襄阳才子魏鹏(字寓言)与杭州贾平章之女娉娉(字云华)相互爱慕,私订终身。两人本有指腹为婚的盟约,但贾母不愿女儿远嫁他方,致使有情人难成眷属。魏鹏回乡处理母亲丧事,娉娉伤心成疾,饮恨黄泉。魏鹏感其深情,发誓不娶。阴君感于魏鹏高义,让娉娉借尸还魂,两人终得团圆,充满浪漫色彩。“玉峰主人”的《钟情丽集》写书生辜辂与表妹黎瑜娘一见钟情,私订终身。承蒙祖姑成全,两家订立婚约。不料黎父悔婚,将瑜娘许配给符氏。瑜娘便与辜辂私奔,两人拜堂成亲。符氏上告官府,两人被判离婚。后又再度出逃,再行婚礼。最终以辜辂科举及第、与瑜娘白头偕老结束。情节曲折,冲突剧烈,格调悲壮。无名氏的《刘生觅莲记》约四万字,写江东书生刘一春从凤巢谷知微翁处得到“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的预示未来婚姻的谶语,后与才女孙碧莲偶遇,在其侍女素梅帮助下,与碧莲相恋。奸邪小人耿汝和想占碧莲便宜,向刘父告状,未能拆散这对恋人。刘一春中举后,平土贼之乱有功,舅妗将侍婢云香(本名苗秀灵)送给他。他又于北上途中与孙碧莲完婚,应验了谶语。作者有意挽回传奇作家专注于展现纵欲乃至性乱生活的颓靡风气,行文洁净,注重揭示人物在恋爱过程中的心理和言行,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梅禹金的《双双传》写濮阳里的高仲容、高叔达两兄弟分别与秦琼英、秦谦谦两姊妹互换信物,互许终身,郭太尉之子郭隆运和富家子弟姚蓁唆使无赖强行逼婚,甚至日夜包围监视。豪侠鱼觐日仗义相助,两对恋人逃往深山定居。作品打破了男主角及第做官、女主角得到封赠的写作惯例,代之以桃红柳绿的隐居生活,向真实自然的生活和真情实意的情感靠拢,挣脱程式化的写作格局,开拓了新的艺术前景。其他如蔡羽的《辽阳海神传》,无名氏的《龙会兰池录》、《丽史》、《寻芳雅集》,难以确定作者的《荔镜传》、《怀春雅集》等,都有可读之处。
随着文言小说创作的兴盛,汇刻各类文言小说也蔚然成风。这种集子主要有《幽怪诗谈》、《青泥莲花记》、《古今谭概》、《情史》、《虞初志》、《古今说海》、《合刻三志》、《稗海》等。另外一些通俗类书籍,如《国色天香》、《燕居笔记》、《万锦情林》、《绣谷春容》等也选录了大量文言小说。它们对保存明代及其以前的文言小说,可谓功不可没;但是,多数编者为营利而加以辑录,选篇不够谨严,在思想、艺术上都留下了遗憾。
明代各类志怪、志人类的笔记小说数量繁富,品种齐全,远胜于前代。志怪小说如祝允明的《语怪编》和《志怪录》、陆粲的《庚巳编》、徐祯卿的《翦胜野闻》、杨仪的《高坡异纂》、闵文振的《涉异志》、钱希言的《狯园》、王同轨的《耳谈》、郑仲夔的《耳新》等,或嘲讽朝政腐败,或反映市民愿望,或歌颂人间真情。可取作品不多,亦有散金碎玉之作,用笔纤巧,写得委曲动人,饶有兴味,供娱乐的意味明显。志人小说如陆容的《菽园杂记》、何良俊的《语林》、李绍文的《明世说新语》、曹陈的《舌华录》、张应俞的《杜骗新书》、梅鼎祚的《青泥莲花记》、郑仲夔的《兰畹居清言》等,有的叙掌故、谈轶闻、论史实,朴素亲切,简洁明了;有的剪裁熔铸众多旧闻,简澹隽雅,形成了时代特色,呈现出个性风采;还有的辑录专题故事,暴露浇漓的世风,表现人们悲惨的遭遇。从总体倾向看,这些笔记小说在艺术上缺少开拓,未能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就。
明代中后期,随着商业经济的日趋活跃、思想的较为自由开放,追求趣味成为时尚,笑话创作蔚然成风,涌现出几位的笑话大家,把这类作品的创作推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代表作是冯梦龙的《古今谭概》(后改名为《古今笑》、《笑史》)和《笑府》,汇辑民间笑话近二千五百则,讽刺封建官吏、不法奸商、无能医生、迂腐塾师各色人等,从一个侧面暴露了古今社会的弊端和人性的弱点,文笔尖锐明快,富于喜剧效果。此外,江盈科的《雪涛谐史》、《谈言》、《雪涛小说》或采集当代人的见闻,或辑录前代及民间笑话,有的政治讽刺色彩浓郁,有的蕴含着深厚的哲理,记叙人物言行往往十分传神;赵南星的《笑赞》由故事和评赞组成,充盈着政治讽刺的意味,叙与赞结合在一起,既讲述了轻松的生活笑话,又挖掘出普遍的意义,可谓相得益彰。潘游龙的《笑禅录》、李贽的《山中一夕话》、钟惺的《谐从》、陆灼的《艾子后语》等也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