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简介|鉴赏

《留东外史》简介|鉴赏

社会小说, 十集一百六十章。向逵著。1916年5月上海民权出版部初版。

本书主要描写袁世凯纂政期间,流亡日本的官僚政客、辛亥革命的投机分子、以及一些留日学生在日本醉生梦死、荒淫无耻的生活,从一侧面反映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和民初社会政治的黑暗。

明治维新以后, 日本无论在政治、经济、科学技术各方面的发展,都走在了亚洲各国的前头,成了中国学习、了解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科技文化、经济建设的一个重要窗口。清朝末年,清政府受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潮的影响,曾多次向日本派遣留学生,形成历史上留学日本的一个高潮。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也曾经把日本作为一个海外活动的据点,孙中山本人就多次去日本活动。这些留日学生和革命党人,大多将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思想和西方先进的科技文化带回了中国,对中国的政治改革和社会变革,起过重要的影响。然而,无庸讳言,其中也有一部分人,或借出洋以镀金,或借革命以谋私,他们品质恶劣,心术不正,在海外过着腐化堕落的寄生虫生活,引起有识之士的反感。辛亥革命胜利后,袁世凯窃取了政权, 1915年,更悍然宣布恢复帝制,公开与革命为敌。国内各地掀起倒袁运动,又遭镇压,一批反袁的民党成员为躲避追捕,纷纷流亡日本。一些在辛亥革命中捞得了好处的官僚政客,为了保住既得利益,也纷纷卷巨款、携姨太太而东渡,暂避风头。到日本后,他们或装模作样,侈谈革命,或结党营私,卖身投靠,甚至挟妓饮酒,争风吃醋,一个个丑态百出,做起荒淫无耻的海外寓公来。作者向逵曾留学日本多年,目睹那些流亡政客、学生败类的种种丑行,深痛极恶,遂用冷嘲热骂的笔法,写下这部《留东外史》,对那些“丑事、恶声”作了无情的揭露和鞭挞,以示“与恶德党宣战”(第一章)之心。

《留东外史》对那些在辛亥革命中投机钻营、谋取私利,得势时大捞一把,作威作福,失意时投敌卖身、背叛革命的反动政客,作了尖锐的揭露和热辣的嘲讽。袁世凯篡政后,为了削弱反对势力,巩固政权,对革命党人采取了招降纳叛的政策:

“袁世凯因国民党人物亡命到日本的不少,恐怕留下这种祸根,将来乘时窃发,为害不胜防止,便想了个釜底抽薪之计。他知道亡命客的内容,腰缠富足的,恐怕人家需索,都杜门不出,穷苦的亡命客,莫想见得着他人的影子。穷苦的无奈,一个个怨天恨地,翻悔不该跟着他们闹,闹得于今衣食无着,有家难归。袁世凯便利用这当儿,打发了一个三等走狗,携带巨款,到东京来,收买这些穷苦亡命客。”(第六十七章)

“当了一辈子革命党,同戊戌六君子共事”的章四爷,流亡到日本,混了一阵,渐渐无味起来,早存了个改换门庭的主意。见袁世凯派人专程来日本招降,正中下怀。不过他因为是个“大人物”,降管降,身价还是要搭足,声称只降海子舆(袁世凯政府的驻日大使), 不降蒋四立(袁世凯的招降特使), 以示与众不同。装模作样地表演了一番,很快便拍板成交,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顾问”,封为“将军府将军”,“月薪三千块”,一时“得意极了” (第一百零七章)。他为虎作伥, 自己失节不说,还拖人下水,游说“民党元老”林巨章降袁。他说:

“……只是于今的民党,说起来真寒心。我总算是个民党中的老前辈,象他们那种干法,没得跟在里面呕气。人家动辄骂人卖党卖国,我说中国的国不算国,中国的党不算党,都够不上卖。我要卖,只能卖身。我这身子, 几十年卖在民党里,于今民党没有了,又拿来卖给老袁, 同是一样的卖,看那处身价高点,便卖给那处。我问你,也是卖在国民党里,几十年了,到底得了多少身价?只怕也得换一个售主,才值得一点。”第一百零八章

如此厚颜无耻的卖身“宣言”,真让人瞠目结舌。可是林巨章听了却正中下怀。

这“民党元老”林巨章,是老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时当过“几个月的旅长”,后来带了姨太太陆凤娇、秘书周克珂、参谋张修令逃到日本长崎,以避风头。他有钱可挥霍,有姨太太可作乐,有秘书、参谋可使唤,非那班“三等亡命客”可比。但是寄寓海外,身份地位大不如昔,渐渐地便有遭人冷落之感,看到章四爷投袁得了好处,重又可以回国作威作福,不免心动眼热起来。不过,他一方面想改换门庭,一方面又碍着一块“民党元老”的招牌,既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于是乎装模作样,故作姿态,半推半就,作了一番令人恶心的丑表演。刘艺舟看穿了林巨章的内心,借着别人的话,当面作了一番热辣辣的嘲骂:

“……此时(在日本)的革命党,不大问事了,回国的回国去了,投诚的不再出头了,只剩下几个腰缠富足的,拥着娇妻美妾,过他的快活日子。就是间常发出些革命的议论,也是能说不能行的。甚至还有种革命伟人,想受招安,只虑政府不见重他,故意轰轰烈烈的开几回大会,编几回大演说,俨然就要回国去实行革命的样子。这谓之做身价。招安他的条件,必能优待得很!”第一百零八章

在这里,作者借作品中人物之口,对那些变节投敌的革命党败类作了无情的鞭挞。

然而林巨章已经是不顾一切了,你骂归骂,他投照样投。他怕错过机会,急不可耐地找章四爷商量:

“……依你说,将怎么个卖法?”章四爷笑道:“我等肯卖身,还愁不容易吗?你打定了主意,我明日就去见海子舆,不消三五日,便成交了。”林巨章停了步,回身向章四爷拱了拱手道:“明日请老哥去探探口气,但求不过于菲薄。老哥是知道我的,决不崖岸自高。”(第一百零八章)

作者对这些反动政客丑恶灵魂的描写,真可谓酣畅淋漓,入木三分。

在《留东外史》中,作者也塑造了几个正直的革命党人,其中着墨较多的是吴大銮。他为人正直,满腔热血,积极参加辛亥革命,参加过湖北学生军,打过仗。袁世凯篡政后,他自费留学来到日本,与拒绝袁世凯的贿赂、不肯当袁政府议员而避难日本的前国民议员许先生等人往来密切,积极参加反袁斗争。吴大銮对袁世凯派往日本的招降特使蒋四立的活动深痛极恶,暗中买了一枝手枪,决定单枪匹马暗杀蒋四立。行刺那天晚上,吴大銮向许先生、黎五谋两位民党前辈告别,慷慨陈词:

“我是决计不在东京住了。以后尽我的能力,能将袁世凯手下的一般狐群狗党,斩除一个,中国即少了一个制造恶人的模型。若自己没有能力,不中用,死在敌人手里,也就罢了……”

许、黎二人慨然为吴大銮饯行:

“你今夜想干的事,我二人已猜着八九成了。这事我二人早就应该干的,只因为许先生是个羸弱的文人,我更老无缚鸡之力,才一任那东西在这里肆无忌惮。你能立此意志,我二人心中不但欢喜,而且很感激你能替我们亡命客争脸,使国内国外的人士听了,也知道我们民党中还有人。”(第六十八章)

蒋四立后来被吴大銮打伤,虽未毙命,却也在日本的“亡命客”中引起了震动。正直者拍手称快,附逆者心虚胆寒,人心向背, 自不可逆转。

不过,象吴大銮这样的正面人物,在《留东外史》中实在是太少了,堪称是凤毛麟角。作者在这部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巨著中,笔端所向,主要是对反动政客、骗子、流氓、嫖客、无赖这些“恶德党”的揭露和批判。这些人既不讲忠孝节义的封建道德,又歪曲平等自由的民主思想,一切从私欲出发,是一些典型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可以骂爹娘、倡淫乱、设骗局、谋财物,可以投敌附逆,卖国卖身,他们少廉寡耻,无恶不作,实际上是寄生在逐渐死亡腐烂了的封建社会尸体上的虫蛆。这些人的存在,反映了中国历史上二十世纪初新旧社会交替时的特定的社会现象,暴露了民初政治社会的黑暗,对读者了解当时的社会,是有一定的借鉴作用的。

《留东外史》写了大大小小不下几十个骗子,其中有政客,有留学生,有袁世凯的外交官,也有国民党的“元老”。他们有的骗钱,有的骗女人,有的骗官做,有的骗名誉,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苏仲武看中了日本少女梅子,请黄文汉帮忙。黄文汉设计了一个大骗局: 自己扮成日本人,在东京借了一间房子伪装成“中村寓所”,又化钱租了一个日本妓女充“临时夫人”,设法结识梅子的母亲春子,取得她的好感,再把她们母女俩请到东京观看“万国博览会”,然后,又殷勤地要帮助梅子在东京人美术学堂, 留下梅子独自住在黄文汉家。春子被黄文汉的殷勤、热情和慷慨骗得晕头转向,对他深信不疑, 丢下女儿回了爱知县老家,苏仲武于是如愿以偿。黄文汉设计骗局如此巧于心计、不惜工本,而仅仅是为了将一个女人骗到手,他们的无聊和无耻,真令人叹为观止了。作者尖锐地嘲骂这班行骗害人的社会渣滓,称黄文汉“曾著《牛皮学讲义》万余言,内载有数十种的吹法。说是若能依法吹得圆熟,象中国这种社会,只须一阵牛皮,就能吹上将坛,吹进内阁。……”(第四章)这种热辣辣的嘲讽,虽然语涉夸张,但也确实是民初黑暗政治的真实写照。

疯狂的金钱欲望可以扭曲人的灵魂。在《留东外史》中,为了钱,那班官僚政客、流氓恶棍更是无恶不作。他们当中,有向国内父母骗钱的张孝友,有向日本房东骗钱的王甫察,还有勾结日本奸商,向袁世凯政府骗钱的“大使”海子舆、“参赞”朱湘藩。

骗钱是为了享受,为了满足卑贱的私欲。他们在日本嫖女人,玩艺妓,拈花惹草,争风吃醋,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王甫察玩弄了艺妓梅太郎,又去骗梅太郎的妹妹多贺子。林巨章的姨太太陆凤娇和秘书周克珂通奸,被林巨章发觉,陆凤娇反而乘机发作,大闹一场。章筱荣、章器镌叔侄俩搞同性恋,又为了一个寡妇张绣宝闹翻,形同仇人,甚至闹到持枪行凶的地步。……

《留东外史》通过对这些官僚政客、流氓骗子在日本的“丑事、恶声”的讽刺性描写,揭露了这些人政治上的投机动摇,品质上的苟污卑贱,生活上的腐化堕落,客观上暴露了民初中国社会政治的黑暗,反映了袁世凯篡政期间“民党”的分化、变质,揭示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这和作者“与恶德党宣战”(第一章)的写作宗旨是吻合的。

可是,由于作者的主要目的在于“绌善而崇恶”(第一章),对那些行骗、淫乱、胡闹、殴斗等丑恶行径,作了过多的渲染和描绘,有流于自然主义的描写之嫌,因此,为向来的文学评论界所诟病。四十年代,就有人在《万象》杂志上指责《留东外史》是“谩骂小说”、“罪恶教科书”,虽失于偏颇,但也确实指出了《留东外史》的缺陷所在。不过,和这部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影响比较起来,它的毛病毕竟还是次要的。《留东外史》于1916年出版后,就立刻在社会上风行一时,因为“销路优越”,不但一版再版,甚至出版社还邀作者续写了《留东外史补》、《留东新史》,以满足读者需要。李定夷称《留东外史》、《广陵湖》和《新华春梦记》为“民初小说界的巨制,不落恒蹊,各有特长”。李本人为近代小说大家,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作为一部社会讽刺小说,《留东外史》明显地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等晚清谴责小说的影响,采用了类似的松散结构。全书一百多万言,没有贯穿始终的主角人物,也没贯穿始终的故事主线。但作者对故事情节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写来前后呼应,松而不散,承启自然,顺理成章,没有明显跳跃、脱节的毛病。

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刻划也是成功的。同样是投敌卖身的政客,章四爷的明目张胆和林巨章的遮遮掩掩就不一样,同样是流氓骗子,黄文汉和王甫察、李锦鸡等人也各不相同。值得一提的是:黄文汉这个人物性格十分复杂,他既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嫖棍, 又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骗子,但是在侮辱中国的日本人面前,又是一个不畏强暴的爱国主义者,他可以当面批驳日本军官的反华言论,他还可以在比武中略使小计,打败日本武士,甚至在听到吴大銮行刺蒋四立的消息后,他还暗暗为吴大銮喝彩。这些在道德价值观念上大相径庭的思想行为集中在黄文汉一身,使他成了一个既善又恶、既正直又堕落的矛盾人物。从性格多样化这个角度来说,作者塑造的这个人物是成功的。这种玩世不恭的“爱国主义分子”有其生活的原型,是那种畸形年代里产生的畸形怪物。

作者对讽刺文学语言的运用也十分纯熟。大段的对话尤其精采。但是和同时代的其他讽刺小说一样,《留东外史》也不免有辞浮气燥的毛病,有些场景、对话的描写过于刻薄,格调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