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刘禹锡
忆江南·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
春去也!共惜艳阳年。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惟待见青天。
这两首《忆江南》为刘禹锡晚年在洛阳时作。
唐文宗开成元年(836)秋天,原任同州(今陕西省大荔县)刺史的刘禹锡因患足疾,改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在洛阳当一个闲官。当时白居易也住在洛阳。两人年轻时在长安就互相认识,唱和诗达数百篇之多,现在故人在暮年相聚,诗酒往来就更为频繁。故此后人并称二人为“刘白”。在此以前,白居易曾按照流行的曲调节拍,写过三首《忆江南》小令,到了开成三年,刘禹锡和作了上面的两首。在题下原有作者自注曰:“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所谓“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就是按照《忆江南》的曲调来填词。这在词的发展史上是依曲填词的最早记录。因此这两首词在词史上具有一定地位。就这两首小令的本身而言,也颇具艺术魅力。
第一首的主旨是伤春。首句“春去也”,破空而来,纯用散文句法,似是作者情之所至,冲口而出,丝毫没有雕琢补衲的痕迹,表现了他对春天逝去的无限惋惜、怅惘和无奈。次句作空际转身,由自己对春天的满怀深情想到春天也一定会依恋人间,依恋喜爱它的善良人们。它一面迈着轻云般的柔步缓缓远去,一面频频欹侧着身子,向洛阳人殷勤致意,依依作别。以下又回复到原来的叙述角度,描写人间的花草树木、美貌女子都对春的归去不胜伤怨,以进一步深化“伤春”的内蕴。三、四两句为七言对偶句,意思是:细柔的柳条随风飘扬,就像娇弱的美丽姑娘在招纤手举长袖,送别春天;丛生的兰花沾着露水,好似那位姑娘在为春天的消失而暗自抽泣,泪湿罗巾。以兰花、柳枝比喻丰姿女子,古代诗文中常见,如西汉班婕妤《捣素赋》中的“燕姜含兰而未吐”,即把燕地的佳人喻为含苞待放的兰花。杜甫在《绝句漫兴》里说:“隔户垂杨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意思就更清楚了。在这两句词里“弱柳”、“丛兰”的喻体——美人虽然没有出现,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那样去理解。歇拍一句即从前两句精妙的比喻衍化而来,是说果真有那么一位绝色佳人面含怨愁,蛾眉紧蹙,独坐在庭院角落里,呆望着那满地落红而黯然神伤。通过这一番浓墨重彩的渲染,作品的“伤春”主旨就十分显豁了。
这首词的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第一,章法讲究变化,“顺”、“逆”的处理很见功力。写自己及花草树木、美貌女子是“顺”,第二句插写春天“多谢洛城人”是“逆”,但这个“逆”并非胡乱切入,它是符合人们思维过程中常会出现的双向流通、回环往复现象的。这样安排就使得作品跌宕起伏,摇曳多情。第二,拟人化手法运用得十分妥帖。第二句说春天会“多谢洛城人”,固然是拟人手法,但毕竟太虚,形象感弱。出色的是三、四两句,把“弱柳”与“丛兰”比拟为美貌女子,在形象、气质、意态等方面都有暗通之处,使人易于领悟,易生遐想。有了这两句作铺垫,结句的出现是水到渠成了。另外,“弱柳从风疑举袂”一句,对物态、物情的描摹也确实达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足可与北宋周邦彦的名句“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六丑·落花》)相媲美。据《历代诗余》引《古今词话》说:该词“一时传唱,乃名为《春去也曲》。”可见它在当时有着广泛的影响。
第二首的主旨是惜春,与第一首既有联系又有不同。首句“春去也”,重复第一首的发端,既加深了咏叹的意味,强化了作者伤春、惜春的情感,在结构上也起了与第一首互相呼应的勾连作用。这种写法在联章体诗词中时有所见。次句中的“艳阳年”,即“艳阳天”,指阳光灿烂、风光旖旎的春天。“年”,是年光、时光的意思。也许有人会发出疑问:首句既已点明“春去也”,次句却又说,让我们大家都来珍惜这大好春光吧。这是不是前后有矛盾?其实这两句并不抵牾。首句感慨的是春天的“大势”已去,次句则说“余春”尚在,大家赶紧来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好好地赏玩一下暮春的风致。这样解释的依据,就是第三句的“犹有桃花流水上”。桃花绿柳,可以说是春天最有代表性的景物。元代赵孟頫《东城》诗曰:“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不因送客东城去,过却春光总不知。”就是这样认为的。每当阳春三月,江南桃花盛开,就使人想起《诗经·周南·桃夭》上的名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时,但见山冈上、溪流边、台榭旁、庭院内,遍地桃花,凝霞敷锦,风前笑舞,把春天点染得分外热闹、娇媚。而今桃花凋落,飘洒在溪流水上,这正是暮春常见的景象。倘若桃花落瓣已被流水飘尽,那春天的身影就是确实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因此,刘禹锡劝大家(也包含着他自己)“惜春”,并非是“马后炮”。词人愿意在溪水边的草茵上席地而坐,面对着落花流水,斟上一杯春竹叶酒,慢慢地喝,悄悄地看,静静地想。这样做即使要花费不少的时间,词人也决不推辞。因为这样可以多陪伴落花、也就是多陪伴春天一些时候啊!不过,倘使碰上个淫雨连绵、路滑泥烂的天气,这一番打算就全都落空了。所以词人在结句用祈求的口吻说:“惟待见青天。”希望老天爷能够帮忙,给人间送来个无云无风的大好晴天。
该词第二句中的一个“惜”字是统贯全词之“眼”。首句的感喟是惋惜,次句的劝告是希望大家珍惜,三、四句写自己“惜春”的行为打算,最后一句强烈表达出希望自己拟想中的“惜春”行为能够实现的心声。作品的抒情线索十分显明,抒情的中心非常突出。这首小令虽然仅二十七字,在章法上却也有一波三折之致。前两句在词意上是一层转折,次句的“艳阳年”与第三句的“桃花流水”在字面上也构成一个转折,两个七言对偶句与结句在虚实关系上又形成一个转折,通过这层层转折,层转层深地传出了充溢在词人心头的“惜春”意绪。
在中唐文人词中,描写的题材并不很狭窄,有写边塞生活的,有写谪迁之怨的,也有反映隐逸之趣、描画自然景色的,像这两首小令以伤春、惜春为中心内容,不过是其中的一类而已。但到了晚唐、五代及两宋词中,伤春、惜春已成为最常见的话头。宋词中的一些名篇如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晏几道的《玉楼春》(东风又作无情计)、黄庭坚的《清平乐》(春归何处)、周邦彦的《六丑》(正单衣试酒)等都是写伤春的。因此有人就说:伤春伤别是唐宋词的主旋律。这话确有道理。据此看来,刘禹锡的这两首情调哀婉、语言流丽的伤春、惜春词对后代词人的影响不可低估。清代况周颐《餐樱庑词话》称刘禹锡的《忆江南》词流丽而不绮靡,下开“子野(张先)、少游(秦观)一派”。其实,如前所述,这两首词对后人的影响还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