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煜
清平乐·别来春半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介存斋论词杂著》中对李煜、韦庄和温庭筠词的风格有过这样的比较:“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头乱服,不掩国色。飞卿(温)严妆也,端己(韦)淡妆也,后主(李)则粗头乱服矣。”比喻是跛脚的。《杂著》以其形象的比拟比照这三位词人的不同风格虽然不尽完善,但毕竟大体上描画了他们词风之间的差异。即以“粗头乱服”而言,用以比喻李词确实不够确切。李煜之词并非不加修饰的随意之作,而是经过刻意求工的返璞归真的精品,即达到了“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的境界,但如果将“粗头乱服”理解为纯粹出于天然而无丝毫斧凿痕迹的同义语,则道出了李煜词风的真谛。
这首《清平乐》就是一首达到了“无技巧”境界的代表作。据前人考证,这首词写于南唐亡国之前,是李煜怀念他弟弟从善入宋不归的作品。首二句便呈现了李词这种不加修饰的自然风格:“别来春半”,点明了忆人的时间,也为后文的落梅如雪、春雪遍野埋下了伏笔。春天对一个心事重重的人来说,是愁情倍增的季节,当时宋太祖(赵匡胤)已取代后周正式称帝,南唐已奉朝而称臣,处于一个属国的地位。他派七弟从善朝见宋王,被宋太祖留在汴京,羁不让归。他上表请求让从善归国,宋太祖仍然不许。他很难堪,罢掉四时的宴会,并作《却登高文》以见其意:“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兮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鸰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洏。无一欢之可乐,有万绪以缠悲。”从这样的历史背景和词人的具体心境中,我们便可体会“触目愁肠断”这五个字的分量和涵意。“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是词人的即景之词,却又是他此时心绪的极好的外观:这台阶下犹如纷乱的雪片的落梅岂不正如自己缭乱的意绪?落梅的花瓣刚刚拂去又落满了一身,岂不是正如思弟的情绪才刚得到暂时的排遣又更加强烈地袭来?词人写的是信手拈来的眼前之景,而此景此境恰好能表现出此时此刻的心情与思绪,亦即“景”与“境”同“情”与“意”十分自然地在一组形象中得到融合统一,这便达到了语浅意深、言近旨远的高妙艺术境界。
下阕更突进一层表现对离人的思念,但描写角度却发生了转移:词人把描写对象当作了抒情主体,即将己之思人变作人之思己:想象弟在他乡思己思家,就更把思念之情突进一层,深化一筹。“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显然是就远方之人而言:春天大雁自南北飞,远在汴京的弟弟看见南来的大雁却得不到家乡的信息,古人有鸿雁传书之说,远在他乡的被羁者,望见雁阵就自然会想到亲人的书信,而“音信无凭”却使他深深失望了。他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梦中和亲人相见,但山高路远,梦魂也无法飞回兄长的身边。“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仍然是从被思者的角度而言。他把春草与离恨联系起来,把前者视作后者的象征物,而且赋予前者与后者之间空间距离上的关系:离别距离愈远,春草就长得更多更旺,离愁也就更深更切。詹安泰先生在这首词的注释中有一段很好的说明:“结尾总说离恨绵绵无尽期,用春草的随处生长来比离恨,很自然也很切合。”这不但说明愁恨之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句)的春草,在本质上和愁恨也有共通之点。何况“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句)春草本来就是引动离情的景物。这种又精深、又形象的手法的运用,是李煜的高度艺术成就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