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陈与义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临江仙》,又名《谢新恩》《鸳鸯梦》《画屏春》《雁后归》《庭院深深》。原为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初创时多咏唱水仙,宋人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云:“《临江仙》,则言水仙。”五代词人以此调为题,多由仙事转入艳情。陈与义的这首《临江仙》,是他经历千辛万苦,颠沛流离,南渡到达宋高宗“行在”后的感怀之作,则又由艳情转入感怀,别拓一派词境,成为此调名作。
全词分上下两片,上阕忆洛中午桥宴饮盛况。“午桥”,在洛阳南。《新唐书·裴度传》载裴度晚居洛阳,选中这个山清水秀、风景秀丽的地方建造绿野草堂,与白居易、刘禹锡等诗歌唱和、浮白相欢。到了宋代,午桥更成为文人名士流连往返之处。就在这样的胜地,作者和他意气相投的朋友们举觞豪饮,欢宴竟日。而周围的一切,又是这样的可人,长河流水清澈澄净,闪耀着明月的灿灿银辉,无声地流逝着。杏花园中,月光斜映,枝柯交错,花影婆娑,而悠扬婉转的笛声,若远若近,忽断忽续……真叫人酒未醉,心先醉。“长沟流月去无声”三句景色描写,极为自然、形象,富有浓郁的情致,因此得到前人激赏。宋人胡仔誉曰:“清婉秀丽,简斋词惟此最优。”(《苕溪渔隐丛话》)清人陈廷焯则认为:“自然流出,若不关人力者。”(《词则》)
下阕抒发作者饱经动乱、物是人非的悲怆感情。“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距洛中旧游倏忽廿载,自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入侵中原,烧杀虏掠。作者“避乱襄汉,转湖湘,逾岭峤”(《宋史·陈与义传》),数经流亡,才到了临安,回到偏安江左一隅的南宋朝廷。抚今追昔,痛定思痛,怎不觉得像经历了一场噩梦,怎不为虽经九死一生,此身犹存而“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一句,点明题意。作者登上小阁,凭高以观夜色,希冀借此排遣胸中郁积的闷愁之气。但是,“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辛弃疾《摸鱼儿》),远眺更勾引出作者沧海桑田、今古兴亡之感。然作者并未就此大发议论,而是一笔宕开:古今多少可歌可泣的大事,尽付与渔夫作为半夜歌唱罢了。千言万语,凝聚在这一声喟叹之中,留与读者自己去吟咏,去体会。
这首小令在写法上最大的特点是上下两片之间作者采取了对比手法。浓淡、虚实,两两对照,相映生辉。上阕写往昔欢乐,为实写。作者用浓笔重彩描绘了午桥燕饮之盛况及周围秀丽的景色,如雕如琢,历历在目。下阕写今日感怀,一改笔致,既不详道二十年的坎坷遭遇,也不极力倾泻“闲登小阁”所带来的感触,而是淡淡道来,一笔宕开,盘马弯弓,引而不发,从虚处着力,颇带有点中国古代绘画中“计白当黑”的味道。总之,实笔写景,虚笔写情,本符合艺术辩证法原则,而浓着写乐,淡笔写哀,映衬之下,倒更“一倍增其哀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