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原文赏析

(五代)李煜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近年来人们讲文学史,都说唐宋词人分婉约、豪放两派,连我自己也不例外。其实这样分并不科学。婉约和豪放,是指写作手法呢,还是指题材和内容?照理讲,这应该指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但文学史家却把李煜、李清照的词都算成婉约派作品。这就把概念弄得含混不清了。其实像李煜这首《虞美人》,虽写个人的感伤愁恨,却全无假借,直抒性灵,其风格应属于豪放范畴。正如李清照的《声声慢》,凄厉悲凉,毫不掩饰自己心情的痛苦,何尝有多少婉约的成分!

《虞美人》这首词,可以用“大开大阖”四个字来概括。上片第一句是着眼未来,说年年有春花秋月,这种良辰美景从无了结之时。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上平坦顺利地行进或没有被卷入矛盾漩涡中的人,会认为“春花秋月”都是可喜可爱的。而作者瞻望前途,却只有一片迷茫,看不到任何出路。于是“何时了”三字就不免带有埋怨情绪了。第二句则回顾过去,所谓“往事”,原是美好而值得留恋的,可是现在全已化为泡影,成为陈迹,一去不复返了。这两句一瞻前一顾后,自成开阖。然后第三句回到现实生活本身中来。作者做为一个词人,在经过一百八十度的沧桑变化之后,是十分敏感的。他感受到春天“又”来了,“东风”在夜半吹来。春风可以苏醒万物,同时也可以把埋藏在人们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悲怨吹上心头。一旦如草木这萌发,就再也按捺不下,掩盖不住了,于是迸放出第四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是明言,直言,放言,毫无假借和掩饰,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家国兴亡之恨!这是一个醉生梦死者的觉醒,也是一个亡国贱俘无济于事地幡然悔悟!从“昨夜”追想到当年,从结构上说是又一个大开大阖,而从作者心情的变化说则是大起大落地急转直下,难怪宋太宗听到李煜竟写出这样的句子,必迅速剪除之而后才放心了。

下片“雕栏玉砌”二句,紧承上片“故国不堪回首”而言。这是以“物是人非”的对比手法自为开阖。遥想江南的宫殿,应该还跟从前一样吧,只是自己却因遭到意外变故,已经衰老了。往日的朱颜,现在已变得苍老憔悴。据龙衮《江南野只》记载,李煜曾有“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话,可见忧能伤人,作者这里的“朱颜改”原是真实写照。但作者所感叹的,还不仅是岁月的流逝,而是泛指人事的变迁。最后两句,是说眼前,也包括今后。意思说现在的“愁”已经够多的了,还能再有多少愁呢?然而回答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未来的日子里,除了“愁”还有什么呢?这才是真正的亡国哀音,然而作者却写得极其坦率,所谓直陈胸臆,莫过于此了。

最后,我想谈一下“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比喻的涵义。李煜在另一首《鸟夜啼》里,末一句同本句很相近:“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意思是说:“人生长恨”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水往东流一样无法改变。而《虞美人》里这一句却是用开阔的景象来形容细微的感情,因此它不同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江水春涨,既盛而源远流长。水越大则喻愁越多,而水流不断更比喻愁恨之来也是无穷无尽的。另外,宋代秦观的《千秋岁》的结尾“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如果来同李煜的这句词相比,意境也不全同。“海”的形象是一片汪洋,无边无际的,固然也形容愁多,但与江水东流之喻无穷无尽还是略有区别的。总之,词人的形象思维毕竟不同于逻辑思维,构思当然不会千篇一律,这就要靠读者的仔细玩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