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宋征舆
小重山·春流半绕凤凰台
春流半绕凤凰台。十年花月夜,泛金杯。玉箫呜咽画船开。清风起,移棹上秦淮。客梦五更回。清砧迎塞雁,渡江来。景阳宫井断苍苔。无人处,秋雨落宫槐。
明末清初的历史,曾令许多文人感慨低回。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义军攻占北京,朱由检自缢于煤山。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北方官僚地主纷纷迎降。同年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人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建立了南明政权。南京一直是明朝的陪都,经济与军事力量都强于清人,对南方各省不乏号召力,但由于党争和内战不已,福王政权仅维持一年,南京城破,朱由崧被俘,东南各地,相继失陷。浙江鲁王、福建唐王、两广桂王先后被拥立,但大势已去,数年之间,相继覆灭。
宋征舆与陈子龙、李雯齐名,有“云间三子”之称,为诸生时,共倡几社,在南京有过风流文酒的生活。清兵南下,弘光覆灭,又成“门外楼头,悲恨相续”的最新历史。作者怅想今昔,漫嗟荣辱,写成此词,作期当在中进士之前的顺治二年(1645)或三年秋。
上片以春写昔日繁华,就自身经历的旖旎风情,概言南明的烟花金粉生活。“春流半绕凤凰台”,起句点明昔日诗酒相聚之地。凤凰台在南京凤凰山下,晋升平(一说宋元嘉)中,有鸟集于此地,时人传谓凤凰,因起台于此,名为凤凰台。自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出后,此地更成为诗人雅集之所,作者是几社领袖人物,以“凤凰台”发端,所言甚切。“十年花月夜,泛金杯。”此则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之意,而杜之“青楼薄幸”较实,此“金杯”较虚。自己花月金杯生活的背景,正是“念往昔、繁华竞逐”的时代。当年陈后主(叔宝)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作诗,采其艳者制成吴声歌曲《春江花月夜》,此词前三句的“春流”、“花月夜”,实已切其意,为下片“景阳宫井”伏脉。“玉箫呜咽画船开”,玉箫精美,画船艳丽,而“呜咽”二字,岂有“花开不复久”况味?画船开向何处呢?“清风起,移棹上秦淮。”秦淮河其实就是风月场,由文酒之会移向烟花之窟,南明文士的风流生活,于此可见。
下片以秋写今日凄凉,就亦真亦幻的种种意象,寄其亡国之痛。“客梦五更回”,换头当自李煜《浪淘沙令》“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来,转接自然,虚实兼到。“清砧迎塞雁,渡江来。”捣衣的砧声、塞雁的叫声,不止是“呜咽”而是凄厉了,大雁之渡江南飞,是为了避寒趋暖,国变方殷之时,百姓能展翅飞走吗?十年花月的生活已经结束,南明的繁华不会再来,作者将目光移向陈迹,将感慨寓于历史:“景阳宫井断苍苔。无人处,秋雨落宫槐。”祯明三年(589),隋军攻占台城,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人躲入景阳殿之井中,被执,后人因称此井为“辱井”。杜牧《台城》以“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讥之。凄寂、无人、废井、苍苔、秋雨、宫槐,与上片形成鲜明对照,“予欲无言”,而其意自现。
明季世丁末造,秦淮金粉尤盛往时,学士文人虽慨长安棋局不可问,却又在温柔乡中争掷缠头,复、几二社之似陈子龙者极少。此词反省之意寡,今昔之慨多,自不无缺憾。但能将亡国之痛寓于身世之感,由今视昔之中有深沉的历史意识,仍不失为现实主义的佳作。写来概括精当、转接得法、景中见情、虚实结合、兴寄深隐,读之令人低回婉转,感慨生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