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德淑
望江南·春睡起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玉楼间。
这首词作于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汪元量南归时。此时,距宋亡已十年。明杨仪《金姬传别记》载:“(李)嘉谟孙,失其名,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今北京),当夜对月独歌曰:‘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夜静闻邻妇有倚楼而泣者。明日访其家,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而叩之。德淑曰:‘客非昨暮悲歌人乎?’李答曰:‘昨所歌诗,实非己作。有同舟人自杭来,每吟此句,故能记之耳。’德淑泫然泣曰:‘此亡宋昭仪王清惠所作寄汪水云诗。我亦宫人也。昭仪旧同供奉,极相亲爱,今各流落异乡,彼日为泉下人矣。夜闻君歌其诗,令人不胜凄感。当时吾辈数人,皆有赠水云。’因自举其所调《望江南》词(略)。歌毕,又相对泣下。”水云即汪元量(约1241—约1317),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以善琴事谢后、王昭仪。他是当时著名爱国诗人,其诗慷慨悲歌,有故国离黍之悲。宋亡后,随三宫留燕,元至元二十五年南归为道士。词人及宋旧宫人,特为之送行。词人以此词相赠。
从外在的浅层意义看,这首词似乎是一首寻常小词:春睡醒来,词人纵目远眺,只见绵延的燕山山脉积满皑皑白雪;崇山峻岭间蜿蜒起伏雄伟的万里长城,宛如随风飘舞的缟带。近处京都的大街和闹市已灯火稀疏寥落。词人仍独自凝神,佇立在玉楼之上。
然而,从内蕴的深层意义寻绎,它却是一首富有象征性的挽词。燕山为元大都(在今北京市)所在地,词人作为宋廷旧宫人被俘至此。十年的监禁生活,十年的故国哀思,凝结成了这首感人肺腑的不朽篇章。南唐李后主(煜)词有“无言独上西楼,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句,寄托一位亡国君主对故国的眷念。词人独上玉楼,无言佇立,远望万山积雪皑皑,万里长城宛若为故国之亡披戴的素净洁白的缟带(传统孝仪中的一种丧服)。而身在异族元大都所在地燕山,眼望着古代抵御外来入侵的万里长城,怎能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这一切,又都是无言独上玉楼时所见。这情景,这境界,与李后主词中的亡国恨、故国情,何其相似乃尔!词人从“春睡起”,直至“灯火已阑珊”,佇立之久,哀思之深,已在不言之中。汪元量南归,对词人不啻是一个巨震,把她从春睡中警醒:宋亡十年的囚禁生活,真如春梦一场。震警,觉醒,悔恨,反思,都蕴含在“春睡起”三字中,难怪词人在玉楼中佇立良久。洁白的积雪,晶莹的玉楼映衬出词人冰清玉洁的品质,横亘如缟素的万里长城,烘托出哀悼亡国的氛围。
此词为蛋悼念南宋故国而作,调寄《望江南》,可见词人的用意和匠心所在。如此重大的题材,如此阔大的意境,出自一位宫中女子之手,其气概的雄奇,笔力的遒健,实在令须眉感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