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陈维崧《唐多令·春暮半塘小泊》原文赏析

(清)陈维崧

唐多令·春暮半塘小泊

水榭枕官河,朱栏倚粉娥。记早春,栏畔曾过。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无语注横波,裙花信手搓。怅年光、一往蹉跎。卖了杏花挑了菜,春纵好,已无多。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四曾引录《迦陵词》“凝情低咏年时句,人在东风二月初”(《桂殿秋》)、“促柱鼓潇湘,风吹罗带长”(《菩萨蛮·弹琴》)等句,谓“闲情之作,非其年所长,然振笔写去,吐弃一切闺襜泛话,不求工而自工”。读本篇,更可印证其年所作短章,诚有其独往独来自成一家之特色,确能吐弃一般闲情绮语陈词套话。

官河水榭倚栏人的一幅剪影,触发了词人的记忆,引出了深情的遐想。唐人杜牧《南陵道中》诗写过类似的情怀:“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但杜牧诗里凭江楼的红袖,只是作为自己客程中孤迥羁愁的映衬,陈其年的《唐多令》,却是以伊人为中心,笔锋饱蘸感情,截取了这个不知名的姑娘生涯当中的吉光片羽,质朴而空灵地示现她的心境。词的上下片从早春的回溯写到暮春的重见,勾联轻巧,虚摹传神,兼具画意与诗美之胜。

起句平实,开门见水,描叙的是“人家尽枕河”(唐杜荀鹤《送人游吴》)的江南水乡常见景物。水阁临着河滨,栏干畔出现了盈盈身影。粉娥,指美丽的女性。(《古诗十九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该是那“熟悉的陌生人”的影象吧?“记早春、栏畔曾过”。相逢何必曾相识,感情的涟漪吹动了,记忆的窗扉打开了,作者的笔下泻出了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泠泠音响。“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记得当时,纱窗没有全行启开,春风半面,隐约伊人,印象显得那么迷离扑朔,带着朦胧的色彩,而那婉转悠扬的笛声,偏又过耳难忘。“是伊么”这一述情如话的问句,摇曳生姿,使词的情韵开拓,渐入佳境。这里尽管没有正面摹写女主人公的风貌,但是绿窗、钿笛,已经略作点染:窗,绿以绿纱;笛,嵌以螺钿。静女其姝,可以想见。纱窗关了一扇,而春光是关不住的,缕缕情思,与笛声而并起,随流水而俱逝。上片忆昔,下片咏今,写目前所见、所感。“无语注横波,裙花信手搓”,从她无语沉思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从她信手搓裙的下意识的动作中,透露出潜藏的一丝心绪,表现了一个“怅”字!“怅年光,一往蹉跎。”杏花卖过、挑菜人稀,花开花谢,燕归莺老。怅流光,易成伤。这里传达给人的感受,已不仅是泛泛的有女怀春之思,也不仅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明汤显祖《牡丹亭》句)的惋惜同情之意,而且还有着自身蹉跎岁月、虚掷华年的沦落迟暮之慨。“春纵好,已无多”。词人太息韶华留不住,流连光景惜朱颜,未免怆怀,谁能遣此!

论语言风格,此词自属天然本色一路。浅显明净,接近口语,饶有生活气息与地方情调。又每在有意无意间,双关一语,含蕴情思。如“无语注横波”,横波通常指目光(宋王观《卜算子》:“水是眼波横”),这里用“注横波”,写她脉脉凝视着悠悠河水、片片征帆,眼波的专注与水波的流逝,动静双关,交融互映,生发出绝佳意境。作者另有一首《三姝媚》,亦是“纪半塘所见”,同样题材,一咏再叹,写他重来寂寂,“又经过处,断无消息”的咨嗟,内容偏于绮怀艳想,语言也着意雕琢,如“疏阑轻尘,粉纤曾拭”、“双拥金凫”、“娇红腻白”等,不一而足,读来便与本篇大异其趣。为情而造文,怕也是诗家难避的通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