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林云铭
踏莎行·忆人
淡月窗虚,残更烛短,家园人在天涯远。梦中握手正分明,啼鹃声里难寻断。芳草无情,朱颜易换,离愁味苦尝应惯。生平懒事为相思,而今也并相思懒。
这首小词写的是自己羁宦南北,月夜思亲的情景。
上片首以倒卷之笔再现残夜梦醒之时的凄凉:皎洁的月光透过虚掩的窗儿洒进室内,时间已是长夜将尽。床前的蜡烛燃剩短短的一截,那狼藉的蜡泪,似乎在诉说词人的徘徊反侧,难以入眠。孤依枕上的词人,呆望着室内如水的月色,呆望着“替人垂泪到天明”的莹莹短烛,想及家园、亲人都在云山万里的天涯之外,内心的凄恻哀婉,普通的语言真难以表达其万一。“梦中握手正分明”,细腻写出与爱妻梦中相会的热烈缠绵,感情执着浓挚,语似浅而情弥深,与前三句形成强烈对比。“啼鹃声里难寻断”,又为幽寂凄清的画面增添了让人不堪卒听的画外音。那一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鹃啼惊醒了词人的绮梦,“一番新别离”的苦涩充斥胸臆,睹眼前景,闻泣血声,欲寻断梦,岂不“难于上青天”!
上片词人有意改变叙事的次序,先叙梦后,再写梦中,一是为了增加文势的夭矫变化,一波三折,二是为在篇首渲染出浓重的悲凉气氛,可谓用心良苦。“虚”、“残”、“短”、“远”、“难”、“断”诸字,既形象准确地再现了环境,亦能给人以强烈的暗示,读者不应轻易忽过。
下片抒情。“芳草”句,语出范仲淹词句“山接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苏幕遮》),以“无情”之芳草反衬离人之有情;“朱颜”句,则极感年华易逝,青春虚度。两句对出,似有一年一枯荣的芳草,“无情”地使宦游人容颜衰老,身心憔悴之意,劲直中意有含蓄。“离愁味苦尝应惯”,七字中转折腾挪,言简意丰。“离愁味苦”,下片已明言,下反接“尝应惯”,词面是说久在他乡为异客,已经尝惯了这种难以下咽的苦果,实则透露出自己因生活所迫,不得不长期离乡别亲的悲惨现实。无可奈何,不得不“惯”,怨怼不平,溢满行间。最后两句,一句一转,“一转一深,一深一妙”(刘熙载《艺概》)。“生平懒事为相思”,“懒事”即懒于事务。林云铭曾因读书忘神而和衣入浴,被人戏称为“书痴”;此云平生为绵绵情思而懒于世事,岂不可称为“情痴”!天生情种,至人至性,于此可见。不过词人的目的,更重要的是转出下句“而今也并相思懒”。这一句好象在说词人此时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既懒世事,亦懒相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然而回应词的上片,词人何尝有丝毫“相思懒”之麻木!强颜自嘲,故作旷达,实在掩饰不了内心的痛苦与惆怅。词至此戛然而止,言外之意,留与读者咀嚼体味。
下片抒情,并未顺承上片歇拍之断梦难寻。如果那样的话,一者易成强弩之末,二者亦有画蛇添足之嫌。词人空际转身,由今夜及生平,反写离愁尝惯,懒于相思,使上片之意得到扩展和升华。全词前后融贯,似直而纡,似达而郁,这也是此词易于感人的重要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