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柳永
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古道风烟,夕阳秋柳,常常唤起古人困惑消沉的意绪,尤其是羁旅行役者眼中的伤心之景。柳永及第后曾“迢迢匹马西征”(《引驾行》)至长安,这首小令很可能是他晚年怀旧感昔之作。
起句声貌并俱,剖露了特定背景下游子漂泊的心境。“古道”备言萧瑟苍凉,与下文的“夕阳”、“秋风”呼应以成惨色。“马迟迟”实以马写人,若《离骚》之“仆悲马怀”。这里,借游子骑马在长安古道上奔波,状词人自身象无数奔波在人生之旅上的古人一样,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往。岁已深,天渐晚,举目四方,前途何在?恰恰在这茫然怅惘之际,耳畔又纷扰起声声蝉噪。这蝉鸣是从路旁高柳上传来的,而柳原本是离人触目伤情之树,便更平添一丝悲凉。特定物候下的蝉鸣是永恒的,但词人情绪却是多变的。唐人雍陶《蝉》诗:“高树蝉声入晚云,不唯愁我亦愁君,何时各得身无事,每到闻时似不闻”,说的是愁人的联想期待;作者自己也有:“每到秋来,转添甚况味?金风动,冷清清地。残蝉噪晚,甚聒得,人心欲碎。”(《爪茉莉》)说的是心境的百无聊赖。而“乱蝉嘶”,却不光反映出人心绪纷烦,更兼写日晚蝉已困倦,嘶叫乏力却仍无力地鼓噪,表现出作者在人生之旅上苦苦挣扎。柳永的个性是才子型的,他有志于功业,久负其才却正因这才气而几遭挫辱,于是被伤害了的心遂显得意志颓丧,对以往的人生追求也不免产生怀疑。“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进一步勾画出人生探索者的自我形象。岛,指长安东灞桥一带的水上洲岛,夕阳辉映下,湖岛显得分外醒目,故承上的耳中所闻,又展示了视觉上的深邃感。原,指长安东南的乐游原。按晚唐人不乏将长安城东的灞陵一带景物与城东南的乐游原对举例,如托名李白的《忆秦娥》即然。况感昔追怀的心中所想,空间上不可过于质实。“目断”愈加呈现了天地的清旷广远,实以宇宙自然的永恒无限慨叹人生之短暂有限,人到中年的悲慨与反思至此也就油然顿生。
过片紧承上句,写出了人生美好的追求也如过眼烟云,稍纵即逝。应玚《别诗》之一有:“朝去浮四海,日暮归故山。行役怀旧土,悲思不能合”;江淹《还故国》:“浮云抱山川,游子衔故乡。”对于云所牵动的怀乡念故之感,“尤工于羁旅行役”的作者是不会不体察的。漂移不定、聚散无常的云尚且知归而去无踪迹,游子的情怀便愈加无可寄托,天际的空旷一似人内心的空空荡荡。昔日追求的功名、情爱而今安在?不由人不发“何处是前期”的慨然浩叹。大凡功业追求不果时,游子的强烈归依感便由隐至显地迸涌,需要及时地调节平衡。反顾已不堪回首,瞻前又黯淡迷茫。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在痛苦中回想起以往的幸福。但饱尝人世辛酸的词人,不能不将目前的处境与心境同少年时那美好温馨的记忆进行一番对比:昔时的歌酒热闹与当下的“酒徒萧索”,映衬出旧友的飘散凋零与自己无可告诉的悲凄;昔时狎玩兴致与当下“狎兴生疏”,又映衬出自己内心对这一切兴趣态度前后变化之大、痛楚之深。
在憾恨无穷又看似平淡的嗟叹中,作品戛然而止,而作者对逝去岁月的无限眷恋却依然萦绕在读者心头。这首小令常被认为是除慢词外柳永在小令上词境开拓的代表作,就在于其写出艳情与仕官追求间微妙的互补关系,更兼强调了功名追求失意的无法补偿性,从而开启了在小令中将人生之慨打入艳情的端绪,将“人到中年忧患多”的心理矛盾极精警地昭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