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黄京
浣溪沙·月满闲庭玉漏迟
月满闲庭玉漏迟。槛前疏竹影参差。夜深秋气到阶墀。闭阁细寻愁里梦,挑灯重看寄来诗。倚屏无语断肠时。
此系闺中怀人念远之词。
这一天,“他”给“她”寄来了一首或一组诗,于是,从“她”的心弦上鸣起了一曲无声的歌。
“他”写了些什么?不知道。大概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吧。否则,闺中人怎会“断肠”呢?
写夫妇两地传书,佳者莫过于李商隐的《夜雨寄内》,那巴山夜雨,那西窗独炬,那“何当”、“却话”,缠绕着多少绵长的情丝!要想超过它,委实不易,词人得另辟蹊径。
首先,他创造了一种空寂中生气流行的宁静。“他”的诗,分明叫闺人“断肠”。不难想见,“她”在读罢“寄来诗”之后心潮是何等的翻动,心绪是何等的不宁,所有的生活秩序都可能乱了套儿。然而,这首词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却是出奇的宁静。上片写景,月光静悄悄地注满闲庭,时间在静悄悄地流逝,疏竹在静悄悄地描画着自己的参差身影,而冰凉的秋气也在无声无息中透向阶墀。色调素洁,空间疏朗,一切以平和、幽雅、自如的姿态保持着相互默契的平衡。下片写人,同样是一片宁静。“她”默默地关闭了阁门,默默地挑灯看诗,默默地倚屏凝思,就连寻绎无边愁绪中的梦境也不是辗转反侧,而是细细的,细细的……这似乎太“冷”了,“她”的生命蜡炬难道就不能爆发出一两朵火烫的烛花么?切莫错怪“她”了。因为,忧伤到了极点常常是欲哭无泪、哽咽无声的。词人过细地体察到这一点,故他用“空诸一切”的宁静来透示人物内在感情的搏动,让充实的内涵在“灵的空间”中飞扬,美目盼兮,风流尽得。上片的写景,虽然十分冲淡,但“满”、“迟”、“参差”、“到”数语却逼得很紧,将秋夜深时清冷之气一股脑儿地推到思妇的阶前。这种无声的执着胜过喧哗的执着,宁静中蕴藏着不安和骚动。月光、玉漏、竹影,都似乎耐不住了,要登堂入室去叩动思妇的心扉。下片中,思妇的动作看起来幅度不大,但频率相当高,转换得相当快:“闭”、“寻”、“挑”、“看”、“倚”,一个接着一个,是春蚕结茧式的无声的细致的繁忙。由是观之,此词的显著特点是以静写动、以无声极写有声。
“她”是这首词的主人公。只有将“她”的神韵写尽,此词才有生命。作者将“她”孤独地置于是夜是楼,时间短暂,空间狭小;然而,“她”的内必波动却是涟漪相因,浮光跃金,显得多姿而又多彩。入夜之初,“她”干了什么?作者完全略去,但“重看”二字告诉我们:“她”已经把“来诗”仔细品味了。非但如此,“她”似乎还在假寐中愁绪无边地作了一个含泪的梦,故有醒来的“细寻”。“她”哪里能够成眠啊!片刻的假寐尚有“愁里梦”,一旦醒来就连“梦”也不可复得了。想梦而无法入梦,此乃人生之大悲痛。百无聊赖中她只好将灯挑亮,“重看寄来诗”。谁知越看越是忧伤,倍觉肝肠寸断,“她”读不下去了,只好“倚屏无语”,默默地等待天明……词人择取了女主人公心灵历程中的“一寸步”,微观在握地加以透视、清理和描摩。短短三句,写得极有层次,个中变化全在感情逻辑的支配之下,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这叫做“尺水兴澜”,而粼粼的波光中又“静影沉璧”——“她”那文静、热烈、执着、多情、纯净、美好、忧郁、深沉的性格风貌如朗月映于清水。
在人的天性中,有一些细腻而柔和的弦,必须爱惜地加以处理。爱情,便是这样的弦。此词在抚弄爱情弦索时,显得相当诚挚和友好。词人会心颔首地向“她”投以充分体谅和理解的一瞥,尽管“她”显得有点娇弱。是啊,当人们在风风雨雨中,崎岖小径上席不暇暖地生息、抗争、徘徊、求索的时候,谁不怀着一缕乡愁去祈求一个心灵的“家园”? 爱情,便是这心灵“家园”里最温馨可人的“香巢”。这首词中的“她”,恰如一只柔弱的春燕,正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和辛酸泪水和着一口又一口春泥营造着“香巢”。“她”在此显示了女性的特有的崇高。至于“她”的劳作将有何成果,词人和我们都不能断定。同样生活在中国封建末世的林妹妹曾经叹道:“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但愿词人笔下的“她”不会如此悲观,而且,会有稍好一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