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吴文英
浣溪沙·门隔花深梦旧游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赌棋山庄词话》将“辞意惝恍”作为小令词应追求的艺术表现手法,小令词的容量小,而其表现的意境上的朦胧、惝恍、不确定,无疑将会扩大读者想象的余地,使其所包含的内容扩大延伸,吴文英就是这么一位“朦胧词”的写作高手。其所作小令词更体现了这种特点。在流传下来的三百余首梦窗词中,大多表现他那哀感顽艳的恋情,梦窗用其“芬匪铿丽之作”(《蕙风词话》)反复表现着他那失却的恋情,苦苦追忆那只在梦幻中再现的倩影。这首《浣溪沙》即向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幽约缠绵、迷离恍惚的梦。
“门隔花深梦旧游”,门隔花深造成一种间隔,拉开了现实与梦境的距离。“梦旧游”是时间上的一隔,“门隔花深”是空间上的一隔,隔之又隔,使全词顿入迷离之境。我们无须追究词人在梦中是否已经跨过重门,越过花丛,来到恋人身边,梦总是恍惚的,清晰而确定只会破坏梦境所独有的美感。“夕阳无语燕归愁”,一颗敏感的心是会听到阳光所发出的声响的,当晴光在波涛间熠熠闪烁时,当晨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林间洒下密密的小圆光斑,而一阵微风又使这些光斑跳动起来时,你难道会听不见阳光在欢唱吗?然而,此刻的夕阳却“无语”,是静寂的,这是惨淡、毫无生气、令人伤感的静寂,连飞动的归燕亦在这静寂中显得没精打彩。“燕归愁”实际已写到人,人见燕归而愁绪顿生。但词人并不将倩人完全推现出来,“玉纤香动小帘钩”,词人只将镜头推向她那双美丽的纤纤玉手。这细长的如玉一般晶莹的手正在掀开帘布,用小帘钩将其挂住,随着帘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沁人的幽香。这恍惚中又添几分神秘的美,是淡淡的,令人心醉,亦令人心碎。倩人的玉手在梦窗词中一再出现,魂绕梦牵,“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祝英台近》)。“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画面上一只玉手留给读者的想象余地是无尽的。
在上片中,词人的情感是隐忍着的,下片则得到了宣泻,虽然这种宣泻依然是以朦胧的手法来表现的。“落絮无声春堕泪”,纷纷扬扬的飞絮仿佛是春天所洒下的泪水。唐人诗句有“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苏东坡《水龙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在梦窗此词中,则翻进一层,坠泪的竟是春。是天为其真情所感,还是梦窗直将倩人视为春呢?“行云有影月含羞”,行云遮月在地面上投下阴影,月为行云所遮,时隐时现,娇妩含羞。此句就大处着眼,层现的空间广袤而空漠,云行影移,更传导出一种虚无飘渺、变幻莫测的意绪,自然引发对人生的慨叹。含羞之月无疑是倩人的象征,那么美丽,又那么伤感,她只能出现在词人的梦幻中,正如皎月在行云后面时隐时现一样。这两句究竟是继上片写梦境,还是写今日怀人,我们不必深究,因为在既似此又似彼的朦胧中,传导出的情感更为复杂丰富。在这一联与上片的“夕阳”句中,词人内心极为细腻的情感,外化为外界极为巨大的物象,将个人的悲感无限地扩充于整个天地,表现得极为强烈。
此词的结句颇耐寻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读此结句,如果我们只着眼于“春寒料峭”这一自然现象,认为词人准确反映了这一气候特征,那就辜负了词人的用心。实际上,词人是将“秋夜冷于春夜”作为常理,而将自己的感受作为特例来强调的。在这东风鼓荡的春夜里,他感到比秋夜更甚的寒冷,显然是就心态而言的,这是“罗衾不耐五更寒”式的冷感,是“晓阴无赖似穷秋”的更进一层,这才使此结句有有余不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