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姜夔
浣溪沙·著酒行行满袂风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宋人之词,冠以小序者颇多,而姜夔词尤为擅场。姜词的小序,记事写景,笔致典雅,往往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小品,具有很高的美学欣赏价值。这首词中的小序便是如此,此序以清空灵秀之笔,写其“女须家沔之山阳”的旖旎风光和词人郊游情趣,低徊往复,情辞俱佳。据序中“丙午”云云,知此词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作者约在三十二岁左右。这是作者客居其姐姐家最后一年。女须即女媭,出于屈原《离骚》,此为姐姐的代称。
夏承焘先生云:“此客汉阳游观之词,而实为怀合肥人作。”据夏先生《合肥词事》考证,姜夔合肥情遇,盖为勾栏姊妹二人,妙擅音乐。姜夔先后为之写了二十首相思感怀的词,始于淳熙丙午,迄于庆元丁巳(1197)。此词是怀念合肥二女是最早的词作之一。
词的上片写词人郊游时所见所感,三句三层意思。首句以酒后郊游起调,写词人乘着酒兴,迎着秋风,在效外漫游,行行不已,清风两袖。“满袂风”的形象,似萧洒,又似衰飒,是《序》中所说的“山行野吟,自适其适”的形象描绘。次句写郊游所见。枯草遍地,秋晖万里,鸷鸟在高空中盘旋而下。景象阔大高远,似雄浑,又似肃杀,颇似《序》中“衰草入云”的景象。第三句虽然用了“夕阳”为上句所描绘的景象作补充,但主要是抒情,抒写词人置身于大自然中的感受,虽然只用了“销魂”二字,内涵却相当丰富:一方面词人受了大自然的感发,且置身于夕阳之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特别是想到远在合肥的恋人,于是“凭虚怅望”,感念丛生,魂逸天外;另一方面,“销魂”又暗寓着离别,南朝江文通《别斌》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而这种离别之感,正是由思念合肥二女而来。下片三句即从“销魂”句生出,而加以具体抒写。“恨入四弦人欲老”,以“四弦”写合肥恋人。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合肥二女善琵琶。她们与姜夔相恋而不得团聚,故云“恨入四弦(琵琶四弦,周邦彦《浣溪沙》:“琵琶拨尽四弦悲。”)二女年龄当与姜夔相若,本不当言“老”。但因离恨之深,愁容戚戚,似乎“欲老”。此句是从合肥二女的角度着笔,亦是词人想象之辞。“梦寻千驿意难通”,写双方梦中相寻。遍寻“千驿”,可见相思之深,相寻之苦,而“意难通”,其情尤苦。由此逗出结句悔恨之语:“当时何似莫匆匆!”“当时”即离别之时。由于别后苦苦相思,故而悔恨当时不该如此匆匆离别。写这种悔恨,正是写恋情的真挚,思念的深沉。情真意切,皆在一笔悔恨之中。
此词在写法上,由汉阳游观入笔,先景后情,其情层层转深,曲终乃至痛心疾首,若不胜情。由此而知上片的写事写景,无一不是写情:“著酒”,实是“著情”,内心之情,无可排遣,因而“著酒”,故知酒为情设;独处郊野,行行不已,亦为情所驱使;秋风满袂,枯草苍莽,正是心情悲凉的象征;孤鹘独飞,正是词人孤独的写照;夕阳西下,也正与词人“欲老”的心态相应。由此可知,上片诸景,虽有雄浑之迹,但终归于悲凉,而与下片的相思之苦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