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徐石麒
浪淘沙·难后留别
城溃后,偕汪起霖、狄性之、罗然清、任渭叟同避吾师宁浚冲家,日商远举不得,会便归湖,赋此言别。
相与说乘槎,无计留他。春花夜月尽鸣笳。只有青青双眼在,曾见繁华。飘泊向天涯,何处吾家?浮萍知否是杨花?自恨不如枝上鸟,犹自喳喳。
这首小词,咏难后留别,创巨痛深。小序中的“城溃”,指顺治二年(1645)四月,扬州被清兵攻陷之日。胡马窥江后,扬州十日,血雨腥风,劫火馀生的避难朋辈,如今要星散四方,风波涉险,词的起调就开门见山地扣紧民族浩劫的特定背景,唱出“相与说乘槎,无计留他”的离乱哀音。“相与说乘槎”,亦即小序所谓“日商远举”,一起商量离扬避乱、沿江入海、南下闽粤的行程(“乘槎”,原为乘木筏由海入天河的神话传说,见(《博异志》)。正因为是寻觅出路、将图后举之行,所以尽管相对依依,别情无限,却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挽留暂聚。于家国沦亡、山河变色的境遇之中,出此悲痛决断语。下句再作一转折:留不得;纵使留得,又将何益,“春花夜月尽鸣笳”,风物美好的扬州,如今已整个笼罩在“暮色渐起,戍角悲吟”(姜夔《扬州慢》)的悲凉恐怖气氛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笳,胡笳,此指占领军所吹的号角。)“尽”字铺衍出全局氛围,下句再接以排它性的虚词“只有”,强化沉哀心境。“只有青青双眼在,曾见繁华。”“繁华”,与“春花夜月”应和,是逝去的旧梦。春风十里,竹西歌吹,已恍如隔世了。“青青双眼”(阮籍能为青白眼,见《晋书》。青眼,眼睛正视,表示感情愉悦的眼神),在这里意味着美好的记忆,那是敌人任何烧杀虏掠也抹不去、磨不掉的永恒记忆,是烙印在人们心魂深处的江山故国之思。这两句意蕴极深厚,从反面来读,又可感到其中深含着的巨大愤意。“只有……,曾见……”,也就是说,除了遗民心目的记忆保留、除了历史老人的沧桑印证,这座繁华城市一切的一切,却已成了劫灰、归于乌有!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笔墨,这又是何等刻骨铭心的誓语——忘不了过去!决不能遗忘民族的过去、家乡的过去!
下片,从昔日、眼前说到今后,连用两个有声彻天、有泪彻泉的问句,谱就这首命运交响曲的悲怆旋律。“何处吾家”?从今后,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从今后,春花秋月等闲度,处处无家处处家。失去了祖国、辞别了旧乡的流浪者呵,国在哪里?家在哪里?“浮萍知否是杨花”,悲剧意味继续升华,这一问,利用“杨花落水为浮萍”的旧时传说,巧妙地糅合了苏轼《水龙吟》咏杨花的名句:“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传达出萍飘梗泛的游子悲、眼枯泪尽的离人恨。危苦之词,意犹未尽,最后再以人禽之映衬,跌进一层,归结全篇。人不如鸟!因为,鸟有一枝可栖,人似南飞乌鹊难觅可栖之树;因为,鸟尚可自由啼唤,“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人呢,在屠刀下、虎口中,有冤难诉,有口难言,纵然是目送飞鸣、手挥五弦,赋此婉曲令词寄情喻意,又何能吐家国沉哀于万一!
清初广陵词人承云间派绪余,作小令多以“花间”、北宋为追摹的范本;而徐石麒所作,则已转益多师,在悱恻缠绵、倩丽轻柔的格调中,融摄进苏、辛的清刚气度与姜、张的雅洁韵味,倚声写境另开风气之先,不再是当时词坛的拘拘旧习所能缚得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