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晁补之
临江仙·信州作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松间药臼竹间衣。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晁补之因坐修神宗实录失实罪,降通判应天府亳州,再贬监处、信二州酒税。这首令词即作于信州(今江西上饶),时在绍圣四年(1097)。
上片起首两句,写信州谪居情景。“江城”,指信州,因其位于饶江(即信江)北岸,故称。“无屋买”,既是说当地房屋很少,也是说自己身为“谪宦”,又不过是监酒税的微职,没有官府安排的家宅,自己买屋也很难。“残僧野寺”,言僧少寺荒。语本杜甫《山寺》:“野寺残僧少”。语序颠倒,语意不同。杜诗是写野寺之景,这里是写与残僧在野寺中相依。僧残而寺野,说明人际交往孤单寂寞,生活居处破陋不堪。诗人贬来信州,心境本已凄凉,如今又无屋可买,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只得寄居在荒山野寺,与残留下来的僧人相依而居,心境愈加凄苦。“松间”三句,写野寺谪居无事可做,有时松间捣药,竹间挂衣;有时山中漫步,山头坐眺,曾到溪流尽头,曾见云起幽壑。其中“水穷”两句,语本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是颠倒语序,变化其意。王维是行至水尽处,又坐看云起,随意所适,兴尽而返,心情悠然。这里则是说“水穷”之处曾经“行到”,“云起”之时曾经“坐看”,行坐不专为览流观云,而是在四处游逛中,水穷处,云起时都走到看到了,流露出生活空虚,百无聊赖,借此消磨时光的苦闷心情。
下片前三句写听幽禽夜鸣的感受。“一个”,点明为孤鸟。“缘底事”,乃因何事之意。“若来”,写闻声心烦,亦言其不当来而来。“醉”字点明夜里曾经饮酒。“耳边”,则言其鸣声极近,欲不听而不能。“月斜西院”,说明悲啼之久。诗人因遭贬谪,心情本来不好,夜不能寐,便喝了几杯闷酒,想借着醉意睡去,谁料飞来一只孤独无依的山鸟,夜鸣不止,又近在耳边,格外恼人。直至月斜西院,仍在悲鸣,而且愈啼愈悲,声声在耳,搅得他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故而用愁苦不堪的语气反问山鸟缘于何事来耳边苦苦悲鸣。但又对小鸟的深夜孤鸣隐含着同情。也许,诗人从鸟孤声悲的凄哀中联想到自己的境况。在政治生活中,他不就象这只失群的孤鸟没有归宿么?偶作如是观,那末孤鸟的悲鸣在诗人心中便会化作心灵的颤音,勾起的定然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满怀愁绪。总之,这三句是细针密线,层层绕结,哀婉深曲,凄楚感人。末结两句,袭用范仲淹《越上闻子规》成句,但一经移入,即融合无痕。苏东坡、黄鲁直、辛稼轩都喜欢用这种手法,夺胎换骨,自成体格。通过袭用成句,点破乡思,也挑明“幽禽”,乃是“夜半犹啼血”的子规,难怪它“月斜西院愈声悲”了。此番意思,一直含而不吐,至此方才点出,犹如千呼万唤始出来。雍陶《子规》云:“思归声引未归心”,“尔正啼时我正吟”,词中的幽禽与诗人也恰似这般情景。子规的声声悲啼,牵动了诗人的愁肠,触发了他的乡思,愁上加愁。再细味末结三字,虽说“不如归”,却又不得归,这就使刻骨的乡思与谪宦江城的苦楚纠结在一起,心中的矛盾痛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而这一切愁惨凄楚又都包含在“不如归”三字之中,收束之妙,深得词家三昧。冯煦论晁补之词曾说:“晁无咎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所为诗余,无子瞻之高华,而沉咽过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所说“沉咽”二字,可谓点到此词要穴,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