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原文赏析

(明)杨慎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首咏史怀古词。然而进入词人审美视域的,并非具体的史实或古迹,而是一种包孕着深刻的沧桑之感的人生感悟。因此,与其说它是咏史怀古之作,毋宁说它更多地是表达了一种人生态度。

这种人生态度的生成必然与一定的社会政治及人生遭际相联系。词人生活于明代中期而稍后,历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五朝。其时,政治腐败,宦官擅政,屡兴大狱,滥杀无辜,整个明王朝危机四伏,仁人志士的景况尤其困顿。正德六年(1511),杨慎中进士第一,后曾任翰林修撰,经筵讲官。嘉靖三年(1524)因直谏忤旨,谪戍云南,终身流放。世事艰难与命运多蹇的双重碰撞,在他的心灵深处投注了无限丰富的人生体认,并凝结为一种超凡脱俗、高标旷世的文化人格。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载杨慎放废之后,益纵任不羁,“尝醉,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妓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且按曰:“特是壮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从中,我们不难体味其内心所特有的那份孤独和痛苦。透过其佯狂放诞,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他灵魂的抽搐和悸动。同时,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向我们走来,他就是那个率意独驾、恸哭而返的阮籍。

在充军烟瘴的三十多年中,为了排遣内心的痛苦,他于书无所不读,著述甚丰。其中有一部《廿一史弹词》,是以史实铺陈历代兴亡之迹的一本通俗读物。本篇为该书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因清代毛宗岗父子移用之冠于《三国演义》的篇首而大行于世,颇为广大读者所稔熟。现在,让我们深入此词的情境中,看一看词人在晚年是如何沉浸在历史深处去感受人生的,并为我们提供了怎样一种启示与诗思。

开篇二句,以景起兴,笔力雄浑,境界壮阔:亘古长流的滚滚江水,滔滔东去,多少英雄豪杰竟如沙石一般在历史与时间的流程中被荡涤净尽。两句系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点化而来,以江水千古如斯的永恒状态反衬人的渺小与生命的有限。作为一种象征,词人把历时性的历史长流与共时性的滔滔长江巧妙地叠合在一起,在具象化的山水景观中寄寓了抽象化的人生哲理。以下三句承上,由英雄已去转而引发出深深的喟叹。“是非成败转头空”,乍看来似乎表达了一种反英雄主义的人生情绪、非历史的虚无主义色彩,但联系词人的人生道路和命运,其中所传达的恐怕主要是对现实黑暗的鄙弃与憎恶。特别是当他的这种情绪投射到历史深处中时,其所表现的历史态度也是非常鲜明的,对于历史上那些争雄斗胜、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英雄者流,明显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何以有如此深广的浩叹呢?请看上片结束处提供的一组寓意遥深的意象:“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青山依旧,象征自然永恒,宇宙无限;几度夕阳,暗喻人生短暂,韶光难留。两相比照,愈发突出了人世几何、生命苦短的无奈。

其实,“万古长存的山岭,并不胜于生命短促、瞬间即逝的玫瑰”(黑格尔语)。自然界的物质存在,其发展变化与生命存在的过程有着各自不同的质的规定性。然而,一旦不具有生命意义的自然物被词人纳入其审美观照的视野,成为生命存在的一种参照,这时,自然和人生就因互为反衬而具有深刻的生命哲学的涵义。细绎本文,我们可以看出词人这里实际上是表达了所谓“天道远,人道迩”(《左传·昭公十八年》)的人生哲学。

如果说上片主要是从历史的迁流中体味生命与存在的苦涩和悲凉,那么下片则是词人人生态度与生活情趣的袒露。过片二句在全词的文势发展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捩点。上文那种雄视千古的历史反思到这里顿转为一种具体人生的素描。白发渔樵,流连江渚,是一种极为淡泊也极为写意的人生境界,与那种身处江湖,心存魏阙的假隐不可同日而语。“惯看”云云,既暗扣前文题旨,又昭示了傲岸的人格和洒脱超然的人生态度。接下去三句是草野人生的真实写照。你看:浊酒一壶,相逢一醉,一派天真率性,透露出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生之乐趣。并且,这些草野之民并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人,他们居然对历史功过任意评述,千古兴亡,历代荣衰,无不成为笑谈佐酒之资;帝王将相,盗贼贤圣,大可尽入闲话褒贬之列。结尾二句,显然是从宋人孙浩然《离亭燕》“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云云化出来的。然而,杨慎是以整个古今历史的嬗替作为审视对象,这就跳出了六朝兴废的具体界阈,取得了视野宏通,景深遥迢的历史深度,具有一种洞邃的透视感。特别是那个“笑”字,涵纳了无限丰厚的人生境界,准确地传达了抒情主体那种独立不羁,指点江山,笑傲古今的气度与风采。

纵观全词,气象阔大,意象浑成,在多重反差结构中表达了一种人生的思想境界,由于其中沉落了作者个人的无数生活碎片,所以显得既飘逸又凝重,特别是当词人把这些零散的人生感受汇聚到历史长河的悠远背景中,就在我们的面前展示了无限广大的阅读空间。